黎慈摇摇头，她微笑，纯粹是肌肉牵动嘴唇往上扬起，她笑得有些刻意，不够发自内心。
但这已经是她努力尝试后的结果了。
她也竭力在骆随洲面前隐藏起她此刻的压力感，她不想把这种情绪传染给自己的搭档。焦虑在人群中会以可怕的速度蔓延，人与人之间实在是太擅长共情，也太愿意去共情了。她一个人承受着已经足够可怕了，实在没有必要把骆随洲也拖进来。
要不然，他们明天一定会崩盘的。
她首先转移话题，提到了今天的全盘获胜。她尽量使用充满鼓舞的语气，说：“我们今天，真的是超常发挥了。如果早知道能够这么顺利的话，上次我就不在测试赛之前跟你吵架了。哪怕我们最后一刻决定要提高难度，但我在音乐响起之前，根本就没有预料到，原来我们可以拿到这么高的分数。”
“是你发挥得太好了。”骆随洲说。
这并非搭档之间的客套和相互捧场。
他很清楚，哪怕他认识的所有专业人士都说，骆随洲在冰舞上具有很高的天赋，但他自知远不能跟黎慈相比。在他们这个组合里，黎慈比他强得太多。她凭借一己之力，将短舞蹈的节目内容分拉高到能够反超莫伦迪/加斯帕雷的程度。这个短舞蹈第二名，应该有至少百分之八十都是黎慈的功劳。
正是因为如此，他对黎慈此刻溢于言表的倦色，感到惭愧。
他会觉得，自己是拖后腿的那个人。
如果跟黎慈搭档的，依然是黎昂，她应该不必这么拼命，就能拿到同样的成绩。
黎慈没有觉察到骆随洲的情绪。她的胳膊抵在玻璃桌面上，她问骆随洲：“我现在有点儿担心，我们明天没有秘密武器可以用了。莫伦迪/加斯帕雷、拉瓦涅/塞西科耶伦，他们明天一定会使出全力。可是我们要怎样应对他们呢。我真是半点儿头绪都没有。”
她尽量让她的苦恼看起来没有到重度焦虑的程度，哪怕她觉得自己的压力值已经来到了一个顶峰。
骆随洲没有给出他的答案。
他而是忽然提起说：“我刚才在房间里，看了一遍我们今天短舞蹈的比赛录像。”
“真的吗？我还没有来得及看呢。”黎慈回答说，她调动起情绪，给出积极的反应。
“那要一起看吗？”
“好啊。”
黎慈起身去把电视机打开，然后骆随洲找到他们的那段电视转播视频，把它投屏到电视上。两个人就这么坐在侧面的沙发上，看着电视上的画面。骆随洲找到的版本是俄文解说，这样也好，他们听不懂解说在说什么，不会被干扰。
比赛开始。
当事人赛后观看比赛录像带，他们的视角肯定是跟一般观众不一样。在视频里，每一个动作看起来都是非常完美流畅的呈现，但是黎慈和骆随洲在看的时候，脑海里代入进去的却是比赛场上那每一分每一秒的实时经历。会有突发的情况，会有机智的救场，会有下意识的决断，会有那一刻身体里波动的情绪。
黎慈积极地跟骆随洲分享她当时在赛场上的体会，她努力让气氛变得轻松有趣一些。
“……那时候我已经没有在默念数圈了。我感觉我的转速可能比之前任何一次训练都要更快，为了让这个动作看起来更加有震撼力，为了在裁判那里拉高定级。我们完全是跟着音乐旋律走的，因为我们知道要在哪个音上准确地结束旋转。”
她现在说的是他们的单足联合旋转。
“这条发带真的很加分。”黎慈发自内心地感叹说，连她自己都觉得这样的视觉效果非常漂亮。
“没错。”
骆随洲表示赞同。
“骆随洲，你知道吗，关于这个发带，我有专门研究过的。把它固定在哪个位置，做旋转的时候会飘得最好看。”
她稍稍偏过脑袋，亲手向他比划示意。
“一定要从头发的侧面编进去，然后要预留出最起码一个手掌的长度。这样旋转的时候，它这根发带飘起来的角度才是对的，不然就很死板，很僵硬。”
气氛越来越放松。
黎慈好几次都轻笑出声。
“……虽然这个动作做得很好，但我觉得我们的用力点其实是有问题的。你真的把我的腰箍得很痛。好吧，好吧，我可能有点儿夸大其词，不过真的，你下手很重。我都觉得你是不是怕把我给摔了。其实不会。我觉得我们如果按照之前赛前训练的力道来，就完全绰绰有余。我感觉我被你抱起来的时候，很稳，没有任何问题。”
视频继续往后播放，很快就来到他们在结尾处的那一部分编排舞步。
“……不行，下次做这个动作的时候，我觉得，我一定不能看你的脸。”
“……你知道吗，就那一个瞬间，你的脸可能离我就只有这么——”
黎慈用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下。
“可能就只有两三个厘米吧。”
“当时我的脑子里面，完全空白，我就觉得，那时候，我的整根脊柱，就像是从后面猛地蹿上来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黎慈猛地意识到不对，她骤然收住声音，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
她似乎不小心说得有点儿太多了。
他们在赛场上做最后这个定格动作的时候，骆随洲的脸和她相距到近乎紧贴。那一瞬间，黎慈感受到了强烈的悸动。这带给她最真实的反应就是，她感觉到像是有电流穿过她的脊柱，带着涌起的热流全部都蹿升到她的脖颈和面孔上。但她现在当着骆随洲的面，不慎泄露了过多的真情实感。她感到尴尬，隐隐还带着一点儿羞恼。
只能怪她在看比赛录像的时候，说话一度说得要比动脑更快。
偏偏这时候短舞蹈的配乐已经放完了，电视画面上播出的是他们在完成整套短舞蹈之后，久久不能平复心境的场面。他们在冰面上相拥，屏幕上，黎慈把她的脸深深地埋在了骆随洲的脖颈旁边。他们看起来就是那么得亲密。
结合刚才黎慈不小心脱口而出的话，这简直堪比公开处刑。
她希望骆随洲不要误会。她只是有那么一瞬间的悸动，但这不是长久的、每时每刻的心动。如果用她更为熟练掌握的语言来说，她应该仅仅是对骆随洲产生了非常短暂的crush，这不意味着什么。
还好，声音的空白没有持续太久，当画面上黎慈和骆随洲从冰场上站起身的时候，旁白里的俄语解说终于开始说话了。这种黎慈和骆随洲都听不懂的语言，最终是发挥了一定的作用，稍稍缓解了房间里此刻气氛的凝滞。
骆随洲轻咳了一声。
他及时开始了一个新的话题。
“黎慈，我很想请教你一件事情。”
“关于艺术表现力——”
“这是我的短板。我始终不太能够理解，你是怎么能够做到在冰场上表演一套节目的时候，能够做到如此得全情投入。呃，我的意思是，我也很投入，我也完全专注其中。但是当我通过录像带去回看的时候，我就会发现，我表现在外的情绪，远远达不到你的这个厚度和重量。”
“我在画面里看起来就比较得木讷，我不确定这个词语你是不是能够理解意思。打个比方，我就像是一个接不住你的演技的三流演员，而你就像是奥斯卡影后。我的情绪反应太差了。”
骆随洲的比喻非常生动。
黎慈一下子就听懂了。
“木讷。”她重复了一遍这个新鲜的词汇。
骆随洲提出了一个非常有价值的问题。关于艺术表现力，骆随洲的确存在不足，这也几乎是他目前唯一的短板了。当他跟黎慈一起参加比赛的时候，尤其是在这次的短舞蹈当中，黎慈的艺术表现力大爆发的情况下，他们之间的对比就非常明显。
黎慈在分析骆随洲身上存在的问题的时候，她的用词很直白，一点儿都不迂回委婉。
她说：“我觉得，可能是因为你本身的性格比较内敛含蓄，而且你很冷静，很克制。你完全不是一个具有浪漫主义色彩的人。我认为你是一个纯粹现实主义者。所以，你很难把情绪外放在你的肢体和你的表情上。你就像是一座不能喷发的火山，我感觉那些炽热的熔岩或许全部都填塞在里面，但从来都不会被主动释放出来。”
“但是，我的启蒙教练告诉我，当我们选择成为冰舞运动员，演绎一段精心编排的节目的时候，我们必须得是一座正在激烈爆发中的火山。得让岩浆喷发得满天都是，把那些火焰，把那些温度全部都抛出去，抛在冰面上，抛给观众，抛给裁判。”
黎慈说到这里，她停顿下来，对着骆随洲笑了。
她说：“是不是对你来说还挺困难的。我闭上眼睛的时候，很难想象，我认识的那个骆随洲会是一座喷发中的活火山。”
骆随洲也笑了，他笑起来的时候仍然是那么得理智，这就是黎慈说他不具备活火山性格的原因。他说：“如果我明天能在赛场上变成一座活火山的话，我们现在所面临的问题也许就迎刃而解了。”
黎慈点头。她的情绪是轻松的。因为她根本就没有把骆随洲说的话当成是一条可行的方案。她开玩笑说：“当然。我是说真的，假如你在短时间之内能够把表现力提升到一个更高的层次的话，我觉得我们都可以尝试去把卡梅尔和奈菲斯作为挑战的目标了。”
她眼睛里的笑意很显然。
但骆随洲看着她，视线越来越明澈。他看起来很认真，毫不动摇、
黎慈渐渐找到一点儿感觉了，她跟骆随洲现在的确有点儿心照不宣的默契。
“哦，稍等，等等，骆随洲，你该不会是在想……”
她觉得他在想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你一定是在跟我开玩笑。骆随洲，距离自由舞的比赛，我们只有不到二十个小时。我们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你的艺术表现力提升到——”
黎慈又顿住了。
她眯起眼睛，打量着骆随洲。她的脑海里正在进行着快速的头脑风暴，她在搜寻非常久远的记忆里留存着的线索和灵感。
“不对。”她的眼睛一亮，“我们可能还真的有一个速成的办法。”
她看向房间里摆放着的那台电视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