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芒种（六）
医院里的气味很难让人产生舒适或愉悦的感受，不同科室不同的气息，神经绷紧的方式都不太一样。
乔星海联想到一种传统的描述方式——消毒水味。
但其实再浓的消毒水，也无法在空气中留下那么强力的烙印。
乔星海觉得，那是金属仪器、y物，乃至人体混杂起来的，代表生老病死的味道。
也许除了新生儿的降临，其余的都令人感到恐惧。
隔了十多年，医院改造过，重症监护室外面不像过去那么混乱了。寥寥几个家属，委顿在角落成排的椅子上，安静的空间里，没有人讲话。
乔星海不认识现在躺在里面那个伙计，听金瑜说，他叫柱子，刚出师，跟着和朴记的老师傅学了八九年，刚能独立接活，就给一把砍刀砍进了医院，生死未卜。
金瑜去楼下接柱子的父母，秦一白和秦明桑站在豁开一条缝的窗边，小声交谈着。
乔星海的视线一直落在他们那边，丝毫不介意秦一白发现他始终在盯着他，像个不着调的痴汉。
原来她叫秦明桑。
乔星海想。
居然和秦明昶是一个妈生的。
真是太不像了。
乔星海上一次见到秦明桑是在十年前。当时也是个混乱的场合，聚着一大批人，秦一白被围在中间，很是窘迫，显得左支右绌。
秦明桑在乔星海迈腿想过去的时候拦住了他。
她当时嚼着一块ko香糖，头发剃得很短，接近板寸的长度。秦明桑过分明显的下颌线和细窄高挑的鼻梁，让她看上去很难相处。
乔星海像小动物一样警惕起来，退了小半步盯着她。
“怕我干什么，那边那群人才真的可怕。”秦明桑摘了墨镜，上下打量乔星海，“还行，秦一白眼光挺好。”
乔星海让这突如其来的“直白”吓了一跳，视线不由自主地往秦一白那边瞟了下。
“别看他了，咱俩聊会儿吧。”秦明桑扫视一圈，最后指着挂满紫藤花的长廊，“坐那吧，太晒了。”
记忆像是从冰箱里取出来的雪糕，非得等上一小会儿，它才变得绵软，容易下ko。
乔星海迟缓地想起，他和秦明桑是在医院楼下聊的。
——秦一白被那群人围住的地方，正是住院部后面的小花园。
才下过一场阵雨，日头从浓云后探出头，大暑时节的热气把水分从地面上蒸腾起来，烘在人裸露的皮肤上。
乔星海浑身黏得难受，又要忍着胸ko上缓慢泛起的疼，他觉得有点委屈。
秦明桑大概从他这一副挫样上看出了端倪，没兜圈子，直接道：“我弟——就是秦一白他二哥，不知道怎么拍着了你们亲热的照片要去告状。你可能也知道，秦一白他爸，肝癌晚期，快不行了。”
乔星海的手捏在了一块，紧张地用指甲抠着手掌心，他头埋着，脸上像烧起来一样热。
“别紧张，那小子也知道这是大事，还没闹开——‘大杀器’当然要留到最后了。”她摸出烟盒想点烟，可犹豫一瞬，又揣回去了，“你和秦一白这事吧，我不太看好。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长远不了。”
十八九岁的年纪，高中毕业生们半只脚都还没跨入社会，大部分少年对人生的认知都还停留在混沌阶段，“长远”是个什么东西，能吃还是能用？
乔星海却让这俩字盯在长条石板凳上，他顺着它展开联想，然后悲哀地发现，秦明桑可能是对的。
“我们这种家庭，有的人觉得羡慕——积累了几辈子的财富，后代躺着就能过完富足的一辈子。可但凡有点脑子的，都不会让子孙们干出坐吃山空的蠢事。对我们姓秦的来说，出身和手艺决定了你是能当个管事的，还是当个废物。秦一白虽然不是长孙，但他是长房唯一的儿子，不出意外，和朴记就是他的了。”秦明桑慢悠悠叹了ko气，“大概两三个月前，大伯查出来肝癌晚期，他知道自己不能给秦一白保驾护航了，就让他们兄弟几个比手艺，在规定题目个时间内，做一个山子雕。后来，秦一白赢了，其他人不服也只能憋着。”
乔星海不是很明白秦明桑为什么要和他一个外人说这些。十年前的秦明桑也不过二十出头，又打扮得十分奇异，看上去像一个叛逆期被无限推迟的中二女青年。她说这些话，让乔星海有种她是抓住了一个树洞的感觉。
“我弟秦明昶觉得，秦一白搞同xin恋是赶时髦——奇了怪了，他一个年轻人，居然会有这种落伍的想法。”秦明桑没理会乔星海茫然的眼神，自顾自继续说了下去，“看得出来，秦一白不是闹着玩的。可以他的xin格来说，他也不会把你们的关系光明正大地摆到台面上来。小朋友，你愿意跟他玩几十年地下恋人的游戏吗？”
长远这俩字像一个不能逃避的咒语，又砸在了乔星海的脑门上。而紧随其后的“光明正大”则像咒语的施放效果，直接勒紧了他的心脏，让他在那些莫名冲上来的情绪中隐约感到了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