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鹤笙支着一只手, 坐在小几边。她手上仍带着伤,心情却快活了不少。
雕花小几旁放着摇篮,一个白嫩的小孩儿睡得正香, 呼吸清浅。宝鼎中的五色熔浆还剩下些,在鼎中流淌, 下方灵火不息, 以至熔浆依旧散发出些微热气, 不断冒泡。
万鹤笙沾了一点儿五色熔浆,慢慢地滴在小孩儿眉心正中。
那点儿五色流淌的液体在孩童白嫩的皮肤上滚了滚,慢慢渗进去。孩童睡得正熟, 什么也不知道,他眉心中间一闪,隐约闪过什么印记,却被五色溶浆覆盖住,再也显现不出来。
五色熔浆可修补一切,包括记忆。万鹤笙再次封住了他轮回前的记忆,不会再让他想起自己的前世。除非那位亲自动手,替他解封。
不过……不出意外的话,那位应当不会见着他。
反而是钟长岭, 被她送去了中原,也不知会遇上些什么。
万鹤笙心里盘算过一遍, 确定下来,只要那位不对钟长岭进行搜魂,她的计策就不会泄露。
就算搜魂,也无妨。
未用尽的五色溶江从他指缝中流淌下去, 落入宝鼎,溅起浓稠的一滴水花。
师父心情愉快, 徒弟这会儿却格外复杂。
钟长岭带着其他异族回到巫族藏身之处,他面色再不好看,眼神在冰冷,也不得不对巫族部落的族人介绍。
都不用他介绍,诡族与灵族这样明显的异族特征,巫族怎么可能不认识?数千年前,三族彼此之间关系并不密切,时光流转,到底经历了死死生生重新相逢,不少族人甚至感觉有些亲切。
当然,也只是和人族相比,要亲切一些而已。
而当钟长岭宣布要带领全族迁往中原,觐见魔神时,底下族人欢呼得更加响亮。
大长老没有欺骗他们,他只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而已。
大长老依旧对大人忠心耿耿,他们之前的猜测是错的!那些冒犯了大长老的族民,活该处死。
一片欢呼热闹声中,钟长岭面色依旧冰冷,勉强掀起唇角,以示喜悦。
他不想去中原,一点都不想,可偏偏……他不得不去。
巫族族民们动作很快,迅速将有的事物收拾好,原本他们还想效仿在海底居住时的情形,在广场前搭建三座大雕像,现在材料未齐,雕像还未完成,只勉强修出三个底座,巫族族民们高高兴兴地将三盘底座也给搬上了飞舟,准备在中原继续修建。
魔神已经复苏了,必将带领他们统领天下,他们要修建比原来更高大、更漂亮的雕像,让全天下有的生灵都臣服在魔神的铁骑下。
钟长岭:……
要不是知道了三族由来的真相,他或许还真会为其忠心耿耿感动几分。
他独自一人坐在飞舟的房间内,权杖能让他听见有巫族族民的心声,一举一动都在他掌控之中。
那种感觉,格外令人上瘾,好似他就是那个族群的主宰,只要他动一动手指头,整个族群的生死都在他股掌之中。
他却并不觉得欣喜。
钟长岭心想:我拿着一根权杖就可以操纵他们,让他们全身心的臣服于我。那位魔神呢?他是否也是如此?他甚至不需要权杖,只因为他创造出了这三个族群,就可以令他们乖乖听话。
钟长岭甚至怀疑自己就算把三个族群创立的机密泄露出去,他们也只会在呆愣过后继续赞美,并由衷的感谢魔神创造了他们,给了他们生命。
怎么会有明知被饲养着就是为了待宰还对屠夫感恩戴德的家畜呢?
钟长岭不理解。
他也有些不理解自己。
会不会因为自己身上拥有人族血脉,以他才对那位魔神并没有太大的忠诚感?
门外传来的声音不小,但碍于钟长岭这个大长老的身份,整个第三层都是大长老的居,其余族民顶多敢在甲板上闹腾会儿,一接近船舱就自觉安静。钟长岭能听到那么多声音,全因为这柄权杖。
他注视着权杖,不知想了什么,两手自首尾两端各自拂过,向中间聚拢。带他两手握在长柄正中央时,权杖已变了模样——变成一把长刃长柄的巨大镰刀。
可这柄镰刀刚成型,青年就跟碰着火似的猛地松开手,任由它哐啷一声落地,又重新变回了权杖的模样。
他们离中原不远,全速赶路下,不过七八日就到了中原外围。在这七八天内,钟长岭一次都没有碰过那柄权杖。
中原一直被龙形环山包围着,龙首龙尾相接,形成一线天,寻常人勉强可从一线天中过,若要再带些什么大型事物则根本挤不过去。环山极高,远远望去承天接地,好似凡人话本中支撑着天地的天柱。
可现在,这条龙似乎是苏醒了,自动将尾巴挪开了许多,原本的一线天扩大成宽阔大道,就连接近时隐约的压抑感也消失不见。飞舟从缺口处飞进去,下沉了些,速度却未慢下多少。
钟长岭在进入的一瞬间就产生了脊背发凉的毛骨悚然之感,他几乎是在产生感觉的同时就迅速握紧了权杖,并从人身化为原型。
那种从未有过的头皮发麻的感觉,好似自己正被人窥视着,并且那道目光绝对算不上善意。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感觉到杀气。这多少让他有些放下心来,从船舱房间里走出,站在甲板上,向远处望去。
似乎是因几大异族连同魔族都居住在此,进入环山后,能明显察觉到空气都压抑了几分,天空中魔云滚滚,阳光穿不透、照不进,风也凉了下来。钟长岭不动声色地向下望去,山中生嶙峋怪石,树木葱郁茂密,密到令人心底发凉的地步,森林中少见野兽,顶端妖气冲天。
很明显,这已被几只大妖圈了地盘。
那些大妖见有飞舟从上空过,试探性地放出些妖气,想看看船主深浅。
钟长岭轻哼一声,手杖轻轻向下一击,敲在地面,顿时,远处一座山中传来微不可闻的一声痛呼,立刻又被压下去。
在他后方飞舟上的鲲鹏兄弟同样不甘示弱,得了妖皇之位的哥哥怒目而视,双目如炬如电,通身妖力澎湃,猛烈威压排山倒海般向对方盖去。
此起彼伏的哀嚎声,从山中传来。一众小妖摩拳擦掌,“妖皇大人这些家伙实在不识好歹,要不要我去教训他们?”
鲲鹏冷笑一声:“不必。”
只敢占着山外一圈的小妖不弱,却也没什么心气,但新任妖皇上台,少不了要彰显一番,这就是第一块垫脚石了。
鲲鹏自觉将万鹤笙教授的那些东西牢牢记在脑子里,他远远看见峰主的徒弟站在船上,看着远处不知在想什么,背上双翼一振,朝对方飞过去。
“大长老可是在担心?”峰主提点过,他们的来处并不是机密,在外关系不必故作冷淡,反而可以好一些,最好让人以为巫妖两族相当亲近。
钟长岭不知他为什么突然靠近自己,但救命之恩在身,他也不好继续冷淡,露出一个笑:“是有一些。”
“不必担忧,峰主说过,我等不会有事。”
钟长岭叹口气:“若问起我们来历呢?”
各异族都仇视人类,他们俩,一个有人族血脉在人类宗门里长大,另一个同样来自人类宗门。
鲲鹏小声道:“照实说即可,峰主说了,正是用人时,他不会在意。”
说话间,一列飞舟队伍向里飞去,忽地前方空气狂乱躁动,好似凭空出现胡乱转动的风,驭舟者一个疏忽就能被让正座飞舟卷下去。钟长岭一个趔趄,站直身子,紧紧的握着权杖,警惕目光四处观察。
还未等他观察出什么结果,转瞬之间,一众飞舟前方虚空凭空出现一团漩涡,漩涡中,魔气冲天,传来一道属于男子低沉又微微沙哑的声音。
“过来!”
钟长岭惊得左右张望,却发现其他人似乎根本没有听见,那声音就是冲着自己来的。他的大脑飞速旋转,想着合适的回话,短短数息,还未等他回应,钟长岭便恍惚了一下,紧接着,整个人就像被丢进了龙吸水中胡乱搅动,头晕目眩。
再睁眼时,面前已换了场景。
白山黑水,血色魔云缭绕,冰冷、空旷、寂静,恰似一幅只有黑白红三色绘成的诡异又瑰丽的画卷。
他正躺在一块平滑的巨石上方,这块巨石正平直地插在山体外,下方是万丈深渊。钟长岭立刻清醒,有些后怕——要是他睡梦中无意间翻了个身,岂不是要掉下去?
他刚坐起,又是一惊,好在他经历丰富,不管内心如何波动,面上总是能做出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