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终于露出痛苦的神色:“自始至终, 都是一场阴谋……”巫族的诞生是阴谋,钟家村的覆灭也是,他不禁开始想, 自己那时为什么会突然想去太虚门拜师?
他本可以接受当地城主府招揽,先为外城弟子, 再一层层升上去, 而后一直在外做个守城长老就好, 为什么他要千里迢迢赶到太虚门主宗?又正好逢上难得的开山门收弟子之日?
“师姐,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我和它们……该怎么办?”钟长岭注视着其他异族的眼神变得怪异起来, 似怜悯,又带了些别的东西。
就像一头逃离囚笼的野兽,看向其他仍在笼子里吃吃喝喝玩得正开心,甚至琢磨着怎么把自己吃胖些,好奉献出更多肉的同族们,只觉得可怜又可悲。
轩辕姬伸手晃晃钟长岭:“你清醒一点。”她倒还算冷静,“就算我说对了又怎么样?你就是你,有什么可质疑的?”
“可是……”
轩辕姬打断他:“没有什么可是,身份、血统终是外物。只要你坚守本心, 又有谁能规训你?”
她心里也叹了口气。
师弟的目光,看了叫人心疼。
“不是谁能规训我, 或指责我的问题。我只是在想,我到底是什么呢?”钟长岭说,“他们都是被制造出来的奴仆,我是个什么?”
“你就是你, 善水这个道号也好,钟长岭这个名字, 乃至巫族的身份,都不过是外物。”轩辕姬难得笑了起来,“说实话,你方才问出的这个问题,恰好是为难了许多大能的同一个问题。当你能意识到自己是谁的时候,你的领悟便更精进了些。”
钟长岭低声说:“师姐,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轩辕姬说:“有什么不一样么?你苦寻自己的身份,无非是要知道自己的来路为何。”她指了指自己,“以我为例,我在入太虚门前,是人皇之女,皇宫上下都要尊称我一声大公主。即便人皇在修仙者眼中算不得什么,可在凡人心中地位极高,我生来锦衣玉食,享尽了荣华富贵,从小到大,我想要什么,就没有我得不到的。”
“可只有一样我得不到。”
远处,异族们仍在厮杀,战火蔓延不到他们这处角落。轩辕姬缓缓道来:“只有一样,我那时候不明白,为什么宫里的人都对几位称为仙长的人那样恭敬。他们一两年才来一回,匆匆来又匆匆去,我能察觉到他们并不把皇帝放在眼里,我第一反应是气愤的,去寻我母妃告状。”
可一向疼爱她的母妃,却头一回发了火,命令她绝不允许对仙长不敬。
轩辕姬自小聪慧,寻常娇养长大的女孩平白受了委屈,定然要哭闹一番。她却静下心来,细细去观察那些神秘的仙长们。
他们从天上来,不需饮食,只穿着白衣,可若是拿皇宫中的绫罗绸缎比,后者简直不配摆在前者身侧。更有一次,轩辕姬亲眼目睹了他们的威能。
皇城多日无雨,河道干涸。一位白衣仙长得了请愿后,挥挥手,一张符箓飘在半空中,他一剑落下,闪电击落,半空中飘抖的符箓破裂,同样响起的,还有从护城河传来的汩汩流水声。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从那以后,我才真正意识到,仙长们和我们,并不在同一个世界。”轩辕姬笑了笑,“我才下定决心,也要踏上修仙路。”
“当我进入太虚门后,人皇之女、大公主这个身份并不能带给我什么益处,反而叫我处处受挫。我想拜入天玑真人门下,可她不愿意收我。那时候我就在想,脱去公主、人皇之女这个身份,我还有什么呢?”
钟长岭不知不觉间平静下来,认真听她说。
轩辕姬含笑指指自己:“我想了很久很久,人间的身份在仙门中并不做数,我资质并不算最佳,头脑也不算最聪明,她凭什么非收我不可?想着想着,那时候我便想到了另一个问题,皇族一直被太虚门供养着,我对于太虚门来说,又算是什么?”
这个问题钟长岭也无法回答。
他们俩都知道,太虚门非要保留着皇族,自然是有利可图。轩辕姬又算是什么呢?
轩辕姬一拍手:“你看,我也想不通这个问题,想不通便不想了,我何必管自己对他人来说算什么?我只管好我自己。他人认为我是公主也好,是人皇之女,或是杜蘅真人,这些对我又有什么影响?”
钟长岭怔怔道:“可我……我要是没发现就算了,我现在察觉到了背后有那么一双手在操控,就免不了不安心。”
“师弟,恰恰相反,我觉得你应当安心才对。”
“为什么?”
轩辕姬指着天边正在战斗的异族,说:“你觉得,还有谁有这样的威能,能够制造出这些异族?”
钟长岭脱口而出:“魔族!”必然是那位。
轩辕姬点点头:“猜的不错。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制造出这些异族,但不论从外貌特征,还是从他们对魔族的忠心耿耿来看,他们必定和魔族脱不开干系。所以,宗主说你不会有事,并非虚言。”
一群奴仆中出了一把锋利的刀,尽管那把刀杀了其他奴仆,但那有什么关系,只会更加证明这把刀的锋利,好用。
相反,他或许能受重用。但这种话,轩辕姬自然不会和钟长岭说。
钟长岭勉强领会了她的意思,心情更加复杂。
他滥杀其他异族的行为,反而误打误撞了?
不,若是这一点也在师父的预料中……
他打了个抖。
会不会……轩辕姬的劝告也在师父的预料中?她早就知道自己迟早会忍耐不住,所以选了个合适的时机让自己出现,又让师姐来劝告自己么?
轩辕姬注意到他有些警惕的眼神,摇摇头,无奈一笑。
“师弟,你可要听从宗主安排?”轩辕姬问。
钟长岭垂头,低声说:“我说我不要又会怎样呢?”师父又会想出别的什么法子,让他“不得不、被迫”去中原呢?
他问:“我无妨,师姐,你要回太虚门吗?”
轩辕姬叹息道:“宗主命我看护人皇长大,现在却不得不将他送回去,我自然要一道回太虚门。”
钟长岭不可避免地想:这个任务也是师父安排的,那今日这场劫难,是不是也与她有关?会是她引导的吗?
就为了让自己去中原?
不,不对,或许还有其他原因。
眼前尽是废墟,原本华贵大气的皇宫早就不成样子,钟长岭问:“皇族其他人呢?”
轩辕姬叹气:“不出意外,全没了。那只食铁灵兽来的不巧,正逢皇室聚会。”所有的皇族都聚集在皇宫里,一个都不剩下。若不是轩辕姬去得及时,她连人皇也保不下来。
说到这儿,轩辕姬心里也有些异样。
她对“气运”一说略有些了解,按照现在的情况……皇室地位得到人族认可,而现在,皇室其他成员全部死在了混乱中,只剩人皇一个。换句话说,那个孩子身上凝聚了大量的人族气运。
会是巧合吗?
这个孩子被她紧急之下送还到宗主手中。
宗主的徒弟成了巫族大长老。
宗主又让鲲鹏兄弟去争夺妖皇之位……
轩辕姬心想,这是巧合吗?宗主已经可以得到这样多的气运了。
她要这么多气运做什么呢?
轩辕姬下意识地不敢往那个方向去想。眼看鲲鹏与妖皇的战斗即将拉下落幕,她伸手拽一拽钟长岭,提醒他看过去。
大鹏要赢了。
大鹏缩小了无数倍的身影飞在高空中,仰天长啸,双翼猛地收回,包在两侧,直直坠落下去。
在他下方地面,满身是血的人类妖皇仰躺在大坑中,周围全是碎石,连大块些的都没有,尽被震碎成无数细小瓦砾砖块,滚来滚去。那位妖皇的眼中充满惊恐,可他动弹不得。
这是皇位之争,他更不能让下属帮忙。
没有人会帮他!
大鹏从高空直直坠落,他浑身都绷紧了,尖喙正对着下方那道人影,周遭空气更是狂乱地卷起,围着他形成一道漩涡。
其他看客同样绷紧了心弦。
谁都知道,最后一击杀招,便分胜负。
当他落在半空时,忽地双翼唰一声,好似突然迸发的火山,猛地张开。在张开的一瞬间,两翼上长长的翎羽似离弦的箭雨一般,向敌人攻去。
势急力猛,铺天盖地的翎羽齐齐迸发,带着摧枯拉朽无可抵挡的气势。更妙的是,此刻他正在高空中,这一招如狂风暴雨,不过一瞬间,便密密麻麻扎满了方圆数里范围内。
“这就是鲲鹏的全力一击吗?”轩辕姬惊叹不已,“若对我使这一招,我是逃不脱的。”
妖皇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要逃,也是因为他并未判断出对方用的招数,只以为对方想借从天而降之势击伤自己。他假做无力,令对方放松警惕,只待对方不断接近无法改换方向时,再出其不意反攻,借着反杀的作用力逃开。
谁知道,他竟能用出这样大范围的杀招?
无法逃脱。在翎羽迸发的瞬间,他全身都被扎了个对穿。
翎羽极长,锋利,尖锐,每一根都像一支短箭。大鹏用这一招对自己消耗极大,可他不得不用。他落下地面,察觉到妖皇气息奄奄时,毫不犹豫地给了最后一击。
“妖皇已死。我为新皇!”大鹏化为人形,高大健壮,一手提起那具尸体,声音远远地扩散开来。
原妖皇带来的妖族部下停住了,隔着废墟遥遥看过去。
漆吴山众妖族则欣喜若狂,按照之前的部署,高声叫起来。
“恭喜妖皇大人!”
“恭迎妖皇!”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拜见妖皇?”一个漆吴山出来的狐妖一巴掌拍在方才和自己杀得正激烈的猫妖头上。
后者尾巴扬了扬,不情不愿做出个臣服的姿态。
那位灵族少女见自己的丈夫死了,并无多少难过的姿态,也不叫停,反而命令手下发起更猛烈的进攻。灵族并不如妖族魔族等肉身强悍,他们擅长隐匿,远远躲在背后,发出无声的声波攻击。
钟长岭刚露出欣喜的笑,脑袋便好似被无形大锤重重敲了一击,顿时有些头晕脑胀。可他到底有了些抵抗能力,晃晃头,清醒过来。
轩辕姬亦不好受,察觉到脸上有液体在流淌,一摸,竟是血迹,从七窍处向下流。
那位灵族少女再度张开口,这一回,连空气都在震颤,虚空隐约扭曲。
轩辕姬勉力站住,拍拍钟长岭肩膀,示意让他来。
那位灵族少女的目标很明确,她就是冲着这两个人来的,轩辕姬脸色越不好看,她越开心,青白近半透明的面上浮现出笑容,有些阴郁:“现在,把人皇交出来。”
“妖皇已经死了,你拿什么威胁我们?”
“妖皇已死,可是魔神还在,你们敢不听魔神的命令吗?”
轩辕姬说:“我是人族,又不是你们灵族,我自然不听。”
灵族少女眉头一皱:“放肆!”她还要张口,却被人拦了下来。
拦住她的正是钟长岭,后者面上伸出漆黑的细小鳞片,覆盖住整张脸,他的手上不知什么时候起多了一根权杖,权杖顶端如蛇形盘旋,灵光闪烁。
“你?你竟然是巫族大长老?”灵族少女大怒,“你是巫族,方才又在做什么?还在帮这个人类反抗大人的命令?”
钟长岭阴森森一笑:“和她有什么关系?只不过,你们打扰了我的清净。”
灵族少女不可置信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