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与你握别
“映映，不要觉得未来艰难，未来会很好，相信我。”
中午，陆回舟说要带初映出去转转，顺便吃午饭。她喜欢吃汤面，应该就是和从小生活在这个汤面之城有关。这座小城有令人眼花缭乱的各种面，粗的、细的，加了辣子的或是油泼的，来之前，陆回舟特意做好了攻略。
她不肯，不想出门，嚷着要吃西红柿鸡蛋面。她这段时间来几乎没提过什么要求，好不容易说想吃碗西红柿鸡蛋面，陆回舟当然不能说不行，条件是她必须和他一起去趟菜市场。
初映从冰箱旁边墙上的挂钩拿下小竹篮，不管陆回舟的抗拒，非要给他挎在胳膊肘上：“保护环境，人人有责，少用塑料袋，是我们对菜市场每一个生灵的尊重。”
听听，她多么会扯，不给她颁个“三好市民奖”真是对不起这份觉悟。
陆回舟把菜篮子从胳膊肘上拿下来拎在手里，右边跟着难得有点活泼的小姑娘。她打量了他一番，说：“陆哥，你现在特别像一个家喻户晓的明星。”
“我认为，如果只看脸的话，娱乐圈的顶流也比我略逊一筹。”
初映撇撇嘴：“陆哥，你有事儿吗？看娱乐新闻吗？当红炸子鸡晏景深刚刚被评选为亚洲百大完美面孔第一名，最近上映的那部电影《绿野》，他好看得像个仙人，凭他一个字搅活了一部小成本电影，听说投资方赚翻了。”
“是啊，”有小孩儿玩滑板车，呼啦一下滑过，轮子磨得地面嗡嗡响，陆回舟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护住她，“我们家投拍的，我爸会投资的原因也是那个晏什么长得有点像我。”
哦，打扰了。
“你是不是也觉得像我？”
“并没有。”初映嘴硬，不过说真的，大概好看的人都相似，她还挺喜欢晏景深的，还加入了他的粉丝团，在贴吧里收图收得美滋滋。陆回舟这样一说，那人浓眉长目，冷白的脸，确实有点像他。
“你刚才说我像个家喻户晓的明星？”
初映敲了敲竹篮弯弯的提手，说：“我是说，你像采蘑菇的小姑娘。”
陆回舟：“我这个人，脾气还是太好了。”
方卓要是听到这句话，一定会抱头痛哭：大哥，你忘记被揍到模糊的我了吗？你清醒一点，怎么敢自诩脾气好，学校里难搞的第一名正是你啊，陆哥。
地理老师介绍过阿拉斯加的冰川，湛蓝、晶莹，宛若瀑布，雪山终年不化，方卓上地理课统共就认真听过这么一回，回头就把陆哥的备注改成了“阿拉斯加的冰川”。
初映是人间的太阳，将冰川照亮。
前面就是菜市场了，入口处有一家卖活鱼的，卖鱼的大伯穿着黑胶鞋，围着黑皮围裙，手起刀落，利索地刮下鱼鳞。
以前初映经常跟妈妈来买菜，妈妈有一手好厨艺，做什么都好吃。自从出事后，她再也没有来过菜市场，去年创建卫生城市，菜市场进行了整改，原来熟悉的格局变了不少。
不锈钢大水盆里放着几条黑鱼，一动不动，初映紧紧地盯着鱼看，心里猜测它们是死的还是活的。不知道是不是黑鱼感受到了她炙热的目光，甩起尾巴一跃，溅了她满脸满身水。
“陆哥，”初映委屈了，噔噔地小跑着到陆回舟的旁边，控诉道，“那条鱼装死，就等我看它，我一看它，它就故意跳起来，把它的洗澡水弄到我的脸上。”
她生气的样子也可爱，生机勃勃的，两颊一鼓一松，让人不免想捏一把。
陆回舟正在笨手笨脚地挑西红柿，见她被一条鱼欺负了，说要为她出气：“不然咱们把鱼买回家，放到卫生间里，你也把洗澡水弄到它的脸上。”
初映乐了：“同志，你也太阴险了，我才不要买鱼，我讨厌吃鱼。”
“好，你说不买就不买。”
卖菜的大姨一脸“姨母笑”。
摊位前来了又走了好几个来买菜的，陆回舟才选美似的挑好几个西红柿，陆回舟听每个人都讲价，他也打算试试。
西红柿的价格牌上写着“两块三一斤”，陆回舟清了清嗓子，问：“五块钱两斤卖不卖？”
老板娘惊了，初映也惊了。
她诚恳地劝道：“陆哥，家里有钱也不是这么花的，在戏本子里，你这样的都叫败家子。”
陆回舟从小到大也没碰到过这么尴尬的场面。
他哪里会买菜，生活真是强人所难。
西红柿买完了，接下来他们要买鸡蛋。以前常光顾的那位卖鸡蛋的奶奶还在老地方，老人家虽然年纪大，可还没忘了初映，有点激动：“妞妞，好久没来奶奶这里买鸡蛋啦。”
初映笑着，柔柔地说：“奶奶，我搬家了，能来的机会不多。”
奶奶点头：“该搬，该搬。”
初映小声地告诉陆回舟：“有一次我在这里被祝清和的粉丝攻击过。”
“他那段时间状态不好，放弃了一场国内的比赛，消息放出来后，大家都挺吃惊的。他的那些粉丝太狂热，以为是我影响了他，跟踪我到这里，把鸡蛋摊都掀翻了，扔了我满身鸡蛋，特别狼狈。”
陆回舟瞳孔微缩，语气迅速冷了下来：“他们几个打你一个？”
初映得意：“我可一点没吃亏，当时我正好买了一袋小麦粉，从头到脚撒了他们三个一身，还有围观的好心人挺身而出，最后搞得他们比我还狼狈。我还说刷点黄油，送他们三个人进烤箱，大火猛烤，会出炉三个黄油禽兽，把他们气死了，哈哈。”
她以前的确是不会吃亏的个性。
“以后再有人欺负你，报出我的名号，就说我是你的大哥，打狗也要看主人。”
“……陆回舟，我怀疑你在骂我。”
“你想多了，我是为你鸣不平。”
就一点简单的食材，两个人花了一个多小时才买回来，陆回舟认为自己又学会了一个生活技能，正在向第二个生活技能发起冲击——做西红柿鸡蛋面。
许久没开伙的厨房里像是在打仗，初映自告奋勇地给他帮忙，结果越帮越忙，两个人因为鸡蛋是该先打在碗里还是直接磕进锅里进行了一番辩论。
平时见到的陆回舟聪明惯了，一到做饭这种不太擅长的事情上显得格外笨拙。初映卷起袖子说要自己来，一刀劈下去，西红柿飞了一半。陆回舟无奈地把刀拿回来：“你在旁边看，别张嘴，别动手，就等着吃。”
初映把嘴捂上，搬了张小板凳，听话地坐在厨房门口。
下午一点多钟的光景，日光倾泻，厨房很小，灌满了热烈的光线。陆回舟认真地切着西红柿，周身沐着灿烂的阳光，他一边切，一边问：“西红柿还要去皮吗？带皮的能不能吃得惯？”
初映点点头。
点火上炒锅，热油翻滚，鸡蛋炒得嫩香，盛出来再下西红柿，炒出浓稠的汁水，再倒入鸡蛋翻炒，加水煮面，煮得差不多了，再放进绿油油的小油菜。
他做什么都能很快上手，动作越来越熟练，还注意调节火候，厨房里充满了香味。
“去洗手，准备吃饭。”陆回舟关火。
初映赶紧去洗手，甩着手上的水，从筷子盒里抽了两双筷子，坐在桌边等着开饭。
圆桌紧挨着一扇很大的窗户，本来这里不是饭厅，初映还小的时候特别喜欢端着碗在这里吃饭，因为从窗户可以看到小伙伴们在外面玩跳房子，并且春天有花，夏天有树，秋天有会变色的树叶，冬天有雪，一年四季都有好看的东西。
爸爸说：“我们小映映喜欢在这儿吃饭，那爸爸给你买张桌子放在这儿。”
妈妈嫌爸爸太娇宠初映，爸爸把初映举起来放到肩膀上坐着，哈哈笑：“我就两个宝贝，还不得好好宠着，映映小宝贝，大宝贝吃你的醋了。”
初映眨巴着亮亮的眼睛，不知道大宝贝是谁。
妈妈脸都红了，让他当着孩子的面不要瞎说。
爸爸不在意：“怕什么，咱们映映总要长大的，有一天她也会成为别人的大宝贝，我们要及早对她进行爱的教育，才不会随随便便就被一个毛头小子骗走。”
妈妈又觉得他说得很对。
热腾腾的西红柿鸡蛋面被端到桌上，香气扑鼻，初映小心翼翼地挑起几根细细地咀嚼，味道很好。
陆回舟坐在她的对面，看着她眼睛一红：“陆回舟，我妈妈出事前给我做的最后一顿饭就是西红柿鸡蛋面。”
她竭力维持平静：“那天的场景和现在几乎一模一样。”
陆回舟轻声说：“想哭就哭吧。”
哭出来就好了。
初映吸了吸鼻子：“我才不哭呢，我可是初坚强。”
她打开窗户，今天风大，呼呼地吹进来，许久没有唱过歌的收音机也工作起来，蔡琴的《渡口》缓缓地流泻而出。
窗台上放着一个花瓶，以前学校的实践课有种花课，初映很感兴趣，但是她种花真的没天赋，总把花养死，后来妈妈干脆给她买了一瓶仿真绢花，她特别喜欢，将它摆在窗台上。
初映专心吃着西红柿鸡蛋面，先是小口吸溜，慢慢地夹得越来越多，一筷子面条把嘴巴塞得满满的，咀嚼起来都困难。
陆回舟没有动筷子，只是默默地看着她。
一阵风过，空花瓶咚地倒下，发出清晰的一声响。
初映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忽然顿住，再然后，嘴巴动起来，开始咀嚼那口面条，眼眶里迅速聚集起眼泪，啪嗒一下，落在桌面上。
眼泪越来越多，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接连不断地砸下来。
她从小就调皮，像个男孩儿，妈妈一心想把她培养成小淑女，可怎么都不行，她有大门不走，非爱翻窗户出去玩儿。
一次，她在外面疯的时候弄坏了新买的公主裙，妈妈气坏了，罚她在客厅里站着，一动都不能动。
初映哪里待得住，妈妈前脚一去厨房，她后脚就脱了鞋子，赤着脚，轻手轻脚地靠近窗户，打开窗，踩着板凳跳上窗台，即将出逃成功时却不小心弄倒了花瓶，砰的一声，厨房里听得清清楚楚。
完了，完了，初映的心里打着小鼓，吓得不行，却听妈妈在厨房里故意用很大的声音叹道：“今天的风真大，把花瓶都吹倒了。”
没被发现！她心中一喜，兔子似的跳出去溜之大吉。
长大了一点，初映才明白，妈妈哪里舍得罚她，又怎么会不知道碰倒花瓶的是她，却只是说风大。
这一刻，初映终于醒了，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
蔡琴反复唱：“让我与你握别，再轻轻抽出我的手，知道思念从此生根，年华从此停顿，热泪在心中，汇成河流。”
热泪在心中，汇成河流。
初映号啕大哭。
原本的消极情绪早就在身体里汇聚成滔天洪水，它掀起巨浪，蚕食着她的希望和快乐，无处宣泄，现在她终于痛痛快快地哭出来。
她张大嘴巴，声嘶力竭，恨不得把一生的眼泪都流尽。
陆回舟也红了眼睛，手指微微颤抖。
如果痛苦的情绪可以转移就好了，所有的痛苦，他愿意替她承受。
他抽了两张纸巾，走到她的面前，把纸巾叠成方正的一块，帮她擦眼泪，他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后背，无声地安慰着。
待她哭声缓和了一些，陆回舟才开口：“映映，有人说，人走之后会变成世间万物，或许是星星，或许是太阳，又或许是早晨小草上的一滴露水，总之，只要你不忘记，你爱的人就不会完全离开，他们会一直陪在你的身边。
“每个人的一生或长或短，我们无法决定，但是，生命的本质是别离，生命的归宿是相遇，我们好好地过完这一生，就像阿姨说过的，总有一天，我们还会再见面。
“不要把死亡看成消散，那是生命的另一种形态，宇宙庞大而神秘，说不定真的存在平行时空，在另一个时空没有病痛，没有分离，没有战争，没有饥寒，那是一个完美的世外桃源，我们爱着的人，就在那里幸福地生活着。
“映映，不要觉得未来艰难，未来会很好，相信我。”
陆回舟很少会说这样大段大段的话，还是用那样温柔的语气。痛哭一场后，初映竟然真的觉得轻松了很多。
他说得对，未来会很好。
初映肿着眼睛，抽噎着向他露出了一个笑。
“笑得真好看。”陆回舟把她的眼泪擦干，像哄小孩儿一样。
陆回舟是手握宝剑的勇士，劈开了她眼前的荆棘、荒草，劈散了重重迷雾，刺开了浓重的黑暗，有光从裂缝里透进来，而后黑夜消散，光明已至。
最难熬的时光，因为有他，她终究是熬了过来。
初映不再害怕提到死亡的话题，也可以坦然地想起爸妈，她偶尔还是会难过，但不会绝望。
大大小小的几次考试，初映相比之前有了进步，虽然暂时还和巅峰时期比不了。
光明哥怜惜她小小年纪没了父母，对她格外有耐心，其他人退步会被拎进办公室骂个狗血喷头，唯独她会获得光明哥的加油：“初映，加油哦，老师相信你会一次比一次出色的！”
没有太多时间给初映调整，炎热的六月终于来了，高考也来了。
南溪一高向来被用作高考考场，这次也不例外，对他们来说，起码环境是熟悉的。
兰佩玖也替两个孩子紧张，把高考那几天的工作都推掉，专心陪考。
家里阿姨做了营养丰富的早餐，还有经典的满分套餐——一根火腿配两个煎蛋，煎蛋上还用番茄酱画上了笑脸。
陆回舟把自己的满分套餐也给初映：“你多吃，我不吃这个，也能考得很好，你就不一样了。”
虽然他没明说哪里不一样，但是初映已经完全领会了。
呵呵，学神了不起啊。
连他们要穿的衣服都是兰佩玖一大早亲手熨烫过的，还给他们准备了各自的幸运色，初映的是一条淡紫色的连衣裙，陆回舟是火红的运动装，他应该并不喜欢，一直摆着一张冷冰冰的脸。
他穿红色也特别好看，初映偷偷看他，被他敏锐地抓住，她大大方方地朝他挤了一下左眼，那么可爱，倒让他的耳朵有点红。
陆回舟从来没穿过这么鲜艳的颜色，衬得整个人英俊到犯规。
“再检查一遍，东西都带齐了吗？”陆回舟站在门口的台阶下，初映站在台阶上，两个人可以平视。
“嗯嗯。”
“涂卡笔要带两支，橡皮，尺子，圆规，五支黑色中性笔，普通铅笔。”
陆回舟手里有一个透明网格文具袋，他每说一样，初映就从包包里掏出来递给他。
他一件件检查合格后，把东西装进去，接着说：“湿巾和纸巾也要带。”
“带啦！”
“准考证和身份证进考场前再给你，免得你弄丢了，你那个脑子，谁也说不好。”
“哦。”
所有东西检查无误，陆回舟帮她合上文具袋，然后把她的书包接过来背在自己的肩上：“不要紧张，走吧。”
兰佩玖和陈阿姨一直目送着陆回舟和初映坐上车，兰佩玖再三叮嘱李叔开车要稳。
陈阿姨是陆家的老人儿了，笑着说：“老李最是稳当，太太不要那么担心。”
“佩玖阿姨，”初映摇下车窗，两只手扒在窗边，笑意盈盈的，“我们会加油的，我陆哥，状元预定！”
她回头看陆回舟，冲他比大拇指。
“他考成什么样，我不管，你考好就行了。”兰佩玖塞给她一瓶牛奶，还是温的，“我们映映是最棒的，一定要超过陆回舟。”
陆回舟微微偏转了一下头，看向自家老妈，提醒道：“妈，你是不是忘记了，我才是你亲生的。”
兰佩玖顾不上他，仍然慈爱地对初映说：“映映，考完试，阿姨给你摆庆功宴，全做你喜欢吃的。”
“妈，庆功宴应该是出了成绩再摆才合适吧。”
兰佩玖挥手：“老李开车。”
陆回舟郁闷，对他说一句“加油”真的有这么难？
初映仿佛识破了他的心思，噌噌两下挪过来，淡淡的奶香味钻入鼻腔：“陆哥，加油，争取拿个超神！”
他低眸看了她一眼，嫣红的唇含着吸管，说话的时候松开，塑料管上留着浅浅的牙印。
“不是不喜欢喝牛奶吗？”
初映眼一瞪：“这是佩玖阿姨给的爱心奶，我必须要喝光。”
“好不好喝？”陆回舟喉结一动。
初映品不出来气氛有什么不一样：“还挺好喝的。”
“我尝尝。”他作势要去拿她手里的牛奶，“尝过才知道味道好不好。”
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初映往车门那边靠，将剩下的小半瓶牛奶紧紧地护在臂弯里：“不给你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