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昼川平时很少讲这样正式的话,初映心里有点不安:“哥,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那边隐约传来点杂音,纪昼川的声音模糊了一下,“别胡思乱想了。”
挂了电话,她的心脏突然猛烈地跳动了几下,那点隐隐约约的不安变得具体了些。
这学期的期末考试,初映终于履行了诺言,没有输给陆回舟,而是和他并驾齐驱,拔得红榜头筹,得意极了,摇头晃脑地吟诵:“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啊!”
陆回舟:“长安花是没得看,不过家里花园里的花也不比长安花差多少,回家你可以随便看。”
“小点声!”刚才还得意扬扬的初映立刻被踩中了尾巴,满脸紧张。
他们两个偶尔和谐,经常打嘴炮,倒也热闹,就这么开启了高三的日子。
高三像是悬在头顶的一把明晃晃的重剑,连班里一贯调皮的同学都开始认真学习,初映的状态却有所下降。
不知道为什么,她越来越难以集中注意力,胸闷,睡不踏实,还经常胸口痛,去医院检查了两次,都显示一切正常。
她像一朵失了水分的小玫瑰,娇艳的花边染上焦黄之色。
“陆哥,”夏风止,秋风至,初映恹恹地趴在课桌上,把一本草稿纸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纸页摩擦,发出窸窣的声响,“我总觉得我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人的预感有时候准得可怕,尤其是在不幸的事情上。
上完散打课,初映回家换下练功服,哼着小调去洗澡,兰佩玖把陆回舟叫到书房,神色带点哀戚:“映映的妈妈情况不太好,恐怕熬不过这两个月。”
熬不过——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大家心知肚明。
陆回舟原本漫不经心地站着,手撑在沙发的靠背上,看鱼缸里两条小小的樱花镏金甩着尾巴绕过珊瑚和水藻。
他听到这句话,僵直的感觉沿着脊椎骨向上爬,心蓦然绞了一下,短短几秒钟,嗓子竟然干得不行:“没有别的办法了?”
兰佩玖拭掉眼角的两滴泪:“小纪说,能试的都试了,她这样也很痛苦,所以在考虑是不是放弃治疗。我也联系了几个医生,发过去病历,都说没有继续治下去的必要。”
那初映该怎么办呢?纪昼川临行前就告知他们原委,并且希望他们能够帮忙一起隐瞒初映,怕她难以承受,可是能隐瞒多久。
这天晚自习结束回到家已经十点钟,陆回舟进了卧室,没开灯,月光隐隐泛着青灰,覆上阳台的栏杆,将黑漆漆的影子拉长。他给纪昼川打电话:“我们不能再瞒着初映,她有权利知道,也必须去面对。”
纪昼川身心俱疲,望着灯火通明的长廊,低声说:“她受不了的。”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自以为是的善意可能会让她遗憾终生,”陆回舟的嗓子眼发堵,“往后还有我们替她扛一扛,再难也会过去的,但是遗憾过不去。”
纪昼川沉默了很久,最终妥协:“好,我明天告诉她。”
妈妈病危。
四个字如当头棒喝,把初映砸蒙了,她握着手机的那只手软绵绵地垂在裤子一侧,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从这天起,她的天塌了,她狠狠地咬着嘴唇,直到嘴里蔓延出铁锈味,也克制着自己不要哭。
对于这一天,她不是没想过。妈妈本来身体就不好,那年爸爸出事,遭受了重大打击的妈妈更加脆弱,在病床上躺了这么久,各种并发症接踵而至,如果不是医疗水平高,养护得当,恐怕早就无力回天。
她和哥哥已经做好了面对这天的心理准备,可真正到了这一天,她还是无法接受。
万一出现奇迹,万一能醒过来,万一妈妈还能叫她一声“映映”。
万分之一的幸运,上天没有眷顾她。
初映很快请了长假去看妈妈,光明哥本来不同意,在这种重要的时候分秒必争,像这种头号种子更是一分钟都不能耽搁,怎么能请长假。但在获悉原委之后,他什么都没说,签下了假条。
原来纪昼川根本没去什么支援,他一直在医院里照顾妈妈。
因为妈妈处于危险期,疗养院的抢救设施不够完善,所以纪昼川把她送到了C市最好的医院,她的身体机能已经在衰退,没办法,怎么都没办法。
金台高筑,位高权重,万事腾飞,在生命流逝面前渺小如沙,不值一提。
初映固执地不愿意放弃,她乞求纪昼川:“哥哥,我们再试试,你看我妈躺在那里,她还在呼吸,她的心脏还在跳动,我们别放弃她,我们再去求求医生,别放弃她。”
纪昼川眼眶湿润,把脸别向一边。
初映喃喃地说:“我就只有妈妈了。”
父母是挡在死亡面前的一道墙,墙内是乐园,墙外是悲苦,当墙轰然倒塌,就会清楚地看见深不可测的痛苦深渊。
初映请了长假去医院之后,陆回舟每周都会来医院一次。
C市离南溪不远不近,两个多小时的车程,他来一次,来回奔波在路上的时间都要五个小时,但每周六仍然风雨无阻。
他并不会来病房,只是站在楼下,初映透过窗玻璃可以看到他,两个人就这么安静地对望,一句话都没有,没有“加油”,没有“会好起来的”。其实,这些话,初映都不想听,可每次从那双沉静的眼睛里,她都能够获得一些安慰和力量。
陆回舟每次都会带两个盒子,一盒苹果,一盒开心果。
——盼平安,愿开心。
在初映的记忆里,爸妈感情非常好,妈妈爱吃苹果,却连果皮也不会削,家里从来没有断过苹果,爸爸用水果刀将苹果皮旋转着削成薄薄的长条,一圈圈地摆在茶几上,说是送给妈妈的玫瑰花。
妈妈笑起来真好看,甜蜜地说要收藏一辈子。
这一辈子过得太快,也太短暂了。
初映把苹果削了皮,切成细小的苹果丁放在小碗里,拿牙签叉着,坐在病床前,小声地说:“妈妈,你以前最喜欢吃苹果了,你能不能醒一醒,尝尝这个好不好吃。”
她本来是笑着的,带了点撒娇的口吻,说着说着,喉头哽咽:“妈妈,你哪怕就醒一秒钟,你哪怕就吃一口,你哪怕……”
初映把脸贴在妈妈的手背上,手背的皮肤柔软,她滚烫的泪无声地滴落:“你哪怕,就看我一眼。
“我现在有变得很乖,不叛逆了,老师们都很喜欢我。
“我和同学们相处得也特别好,大家蛮照顾我,对了,我还是团支书呢。
“我也在努力学习,你不是说过吗,努力学习的小姑娘最漂亮。
“家里的收音机前段时间坏了,陆回舟帮我找了好多家,才找到一个能修咱们那台收音机的师傅,已经修好了,音质还是很好,和我们过去那么多年听的一样。”
妈妈有个很好听的名字——纪云舒,和她本人一样,娴静温柔。
近来天气总是晴朗,蔚蓝的天空布满形状不同的白云,云卷是你,云舒也是你。
“妈妈,对不起。”说到最后,初映捂住眼睛,长长地哽咽一声,眼泪止不住地涌出。
如果那时注意到祝清和的变化,她就不会被他拍下那么多照片。
祝清和丢失的钱包被他的一个粉丝捡到,里面有十几张初映的生活照,最开始只引起了小范围的注意,如果她能低下头去恳求祝清和想办法,而不是激怒他,或许不会闹得如此轰动。
祝清和的沉默让八卦新闻媒体嗅到了非同一般的味道。这位花滑贵公子一直没什么赛场以外的新闻,好不容易有了这件事,她还是他的小徒弟,其中似乎包含许多意犹未尽的暧昧,那些媒体闻风而动,天天对她围追堵截,甚至守到了家门口。
祝清和的粉丝仇视初映,把她骂得狗血淋头。回家的楼梯上,她不知道被哪里伸出来的手推了一把,纪云舒去护女儿,意外地摔了下去。
纪昼川很快带她搬离荔城,不知道祝清和使了什么手段,这场风波很快平息,几乎没人再提起。
不再提起不代表没有发生,妈妈再也回不到从前。
纪云舒没能撑过这个秋天。医生说,即使治疗,也只是勉强维持生命体征,病人一直承受着严重的病痛,纪昼川也说姑妈这样丧失自尊地活着,也并非她希望的,走了也是解脱。
“好。”深夜,初映蹲在病房门口,手臂抱着膝盖,缩成小小的一团,灯光映在墙壁上,苍白一片,她抬起脸,眼皮肿胀,目光平静,“哥,我想好了,你说得对,我们放弃。”
眼里布满血丝,可她一滴眼泪也没掉。
初映想,她大概再也不会快乐了。
“嗯。”纪昼川含糊地应了一声,转身匆匆地向楼梯走去,脚步越发慌乱、匆忙,最后几乎小跑起来,一直跑进负一层狭小的杂物间,他一拳捶在墙上,无声而剧烈地哭泣。
他父母当初分开时没人想要他,将他丢给年迈的奶奶照顾,是姑妈把他带在身边,让他健康快乐地长大。他做了医生,救了很多人,却救不回最想救的人。
陆回舟知道初映其实挺爱哭的,只是要强,不喜欢在人前流泪,他们有时会在家里看电影,她十次有八次会哭得稀里哗啦,还不满地控诉:“陆回舟,你怎么不哭啊,无情!”
他听叶闻许提过她转学之前在荔城学校的飞扬跋扈,叶闻许特别爱说这些八卦,还说:“这种既美又野还有点可爱的小玫瑰,怪不得能让我陆哥另眼相看。”
去做动物保护的课外实践时,他们救助过一只被拔光了刺的刺猬,像一个肉球,身上到处是斑点和伤口,暗红的颜色,看起来挺吓人的。
她不怕,爱怜地摸着光溜溜的刺猬,感叹道:“被拔光了刺的刺猬该有多疼啊。”
他当时想的是什么呢?那么疼,不知道她流过多少眼泪。
医生说“节哀顺变”的那天,初映亲手为妈妈蒙上了白布,就像送爸爸走的时候,妈妈所做的那样。
妈妈当时也没有流眼泪,而是平静地跟爸爸告别,一往平常地温柔道:“呈安,你先走,总有一天,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能和爱的人再见面,一定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初映俯下身,最后一次拥抱了妈妈,贴上冰冷的脸,小声地说:“妈妈,其实说这话挺奇怪的,但我还是想和你约定,如果有下辈子,请你做我的妹妹或者女儿吧,换我来好好照顾你,让你成为最快乐的小公主。
“今生有幸能做你们的女儿,真的很幸福。
“再见,再见,妈妈。”
读懂“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这句诗的那天,天空阴沉,你心里下了一场很大的雨。你一定很绝望,你牵肠挂肚地痛哭一场,有些生离死别的感受,古今亦相同,让人断肠砭骨、热泪长流。
追悼会上,祝清和也来吊唁,被黑色丝质衬衣裹得极瘦削,嘴角的血痂惹眼,众目睽睽之下,他在灵堂前双膝跪地,深深地叩首,引起一阵哗然。
现在祝清和的国民知名度比大部分明星还要高,快要迎来冬奥会,他的代言数不胜数,这张漂亮的脸无处不在。
“映映,对不起,我最不想伤害的就是你,”祝清和走到初映的面前,低声承诺,“我会赎罪,以后会加倍补偿你。”
“怎么补偿,”初映没有抬头,“给我钱?金山银山吗?”
“只要你想要,什么都可以给你。”
初映终于抬眼:“那请你离我远一点。”
“抱歉,”祝清和说得低沉而缓慢,“映映,你知道的,唯独这个,我做不到。”
陆回舟挡在初映的面前,下巴略微扬着,眼神很冷:“祝先生,如果没有其他事,你可以走了,相信你自己也明白,这个场合并不欢迎你来。”
这是祝清和第二次见陆回舟,和上次情况差不多,好像他是什么洪水猛兽,陆回舟以保护者的姿态站在她的面前,恨不得把他赶到天边。
初映乖乖地在陆回舟的身后,对他有种微不可察的依赖。
陆家的小少爷,五官轮廓和他父亲有几分肖似,陆氏集团投建的南溪体育馆落成那天,祝清和受邀剪彩时与之有过一面之缘。陆知樟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笑着说:“我儿子喜欢运动,建体育馆一直都在计划内,陆氏希望能为全民健身、健康生活做一点微不足道的贡献。”
这位铁血掌门人的爱子柔情第二天登临各大网站媒体。
祝清和舔了舔嘴角的血痂,古怪地笑了一下,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天之骄子又怎么样,他根本不放在眼里。
葬礼结束后,初映看似没有巨大的悲痛,只是不再像以前那样爱说爱笑,而是沉默了许多。
兰佩玖很担心她的状态,也特别心疼,泪眼婆娑地搂着她的肩膀:“小映,阿姨这辈子特别想要一个女儿,但是上天不垂怜,现在你来了,以后你就把这里当作你的家。”
兰佩玖越说越难过,忍不住抽泣。
还是初映笑着安慰她:“佩玖阿姨,人死不能复生,你别难过,这样也好,对我妈来说是种解脱。”
她把话说得明白,陆回舟却很快发现她的不对劲,大家都以为失去母亲会让她痛哭不止,可她一次也没哭。
“这样下去会憋坏的。”知道初映喜欢吃麻辣烫,方卓铆足了劲儿天天做上一碗味美料足的,杜栀雪尽心尽力地给他打下手,然后两人再蹬着自行车送过去,初映吃几口就说饱了。
“岁山哥,你就别忙活了,栀雪签了绘本连载也忙得很,别照顾我。”初映开玩笑似的叫他尊贵的绰号,“我吃不下,真的吃不下。”
这种状态持续了好几天,有一天深夜,小肉拿狗头拱开了卧室门,哼哼唧唧地在门口转来转去,陆回舟不知道它在闹什么,跟着它来到厨房。
厨房里只开了一盏地灯,灯光昏暗,只能照亮一小片地方,桌子上摆满了空盘子,上面还残余着食物残渣。初映正在努力吃着一碗面条,她吃得又猛又急,根本连咀嚼的过程都没有,最后甚至用手抓着面条拼命地往嘴里塞。
“初映,你在干什么!”陆回舟又惊又气,疾走过去抓住她的手腕,“这些都是你吃的?”
他不知道她究竟吃了多少东西,远远超出一个人正常一餐的食量。
初映茫然地眨了几下眼:“陆回舟,我好饿。”
她捂住胃的位置:“这里是空的,怎么也填不满。”
陆回舟半蹲在她的面前,放柔了声音,在哄她:“映映,我们这么吃东西可不行,听话,先去睡觉,明天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初映摇头:“我饿,饿得睡不着。”
陆回舟心里泛起绵密的痛:“睡着了就不会饿了。”
初映睡不着,她失眠,开始大把地掉头发,有时候一整天吃不下饭,有时候暴饮暴食,胃受不了这个负担,吃完又会剧烈地吐出来。
她不哭,也不闹,像个安静的小娃娃,陆回舟给她辅导功课,她也会认真地听,笔记整理得一丝不苟,一做题却一大片错误。
第二次模拟考试,他帮初映请了假,她现在的情况根本没办法参加考试,在她努力集中精力做了张试卷仍然错了大半后,泄气地说:“陆哥,我不能和你考同一个大学了。”
“慢慢来,”他揉了揉她的脑袋,“你这么聪明,小学霸,会好的。”
陆回舟搬到了初映隔壁的卧室,两个房间的阳台是相通的,他晚自习回来,会在阳台上和她聊一会儿天。他是话不多的人,现在也在努力制造话题,和她分享很多好玩好笑的事情。
初映安安静静地听着,像只乖巧的小兔子,长发散着,被夜风撩动,像长长的兔耳朵垂下来,他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等到话题实在说尽,陆回舟就读书给她听,语文书,英语书,一页一页地读,他的声音很有质感,低沉、动听,书的内容也很无聊,很大程度上缓解了她的失眠。
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这么照顾一个女孩子,挖空心思,掏心掏肺,可又心甘情愿,只要她能好起来,那些他曾经根本不屑做的事情,他都可以去做。
陆回舟去咨询了心理医生,医生说这是因为初映受到创伤后产生了应激心理,找不到出口宣泄。“或许哭一场会好很多。”医生建议道。
高考百日宣誓的那一天,陆回舟没有参加,他带初映回了荔城的老房子。
这个老房子留下了太多的回忆,纪昼川一直没舍得卖掉,怕初映睹物思人,很久没带她回来过。
房间很干净,陆回舟提前雇人来打扫过,室内的一切陈设还是老样子,窗明几净,仿佛岁月一动不动,就停在这里。
红松木的桌子,手工钩的镂空蕾丝桌布,用流苏点缀着,初映每间屋子都走了一遍,最后来到窗边,表情有点呆:“陆哥,我突然想起咱们之前学过的一篇课文,里面有一句‘瞻顾遗迹,如在昨日’,写得真好,好多小时候的情景一下子就跑到脑子里来了,如果真的是昨天就好了。”
瞻顾遗迹,如在昨日。后面还有一句——
令人长号不自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