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事跟你说。”罗杰说道。他等了一段时间,才等到詹米·弗雷泽身边没人。詹米几乎没有空闲,大家都想找他说话。但是,现在他坐在那根他坐着接待人们的木头上,身边没有其他人了。他抬头看罗杰,扬起眉毛,点头示意他坐到木头上。
罗杰坐了下去。他抱着孩子,布丽安娜和丽琦在做饭,克莱尔去拜访来自弗洛尔岛的卡梅伦家,他们家的篝火就在附近。夜晚的空气中充满了木柴烟味,而不是泥炭火堆的气味,但是罗杰心想,这个地方在很多方面都很像苏格兰。
詹米双眼放光地看着小杰米的圆脑袋,上面覆盖着在火光里闪亮的铜色绒毛。他伸出双臂,罗杰在经过特别轻微的犹豫后,小心地把睡着的孩子递给了他。
“乖小伙儿,”詹米用盖尔语低声说道,然后孩子在他怀里动了动,“好了,很好。”他看着罗杰,说道:“你刚才说有事要说?”
罗杰点了点头。“是的,但不是我自己的事情。可以说是帮别人带信给你吧。”
罗杰扬起一只眉毛表示迷惑,这个表情动作特别像布丽安娜,让罗杰心里为之一惊。为了掩饰惊讶,他咳嗽了两声。
“我……呃……在布丽安娜去了纳敦巨岩后,我被迫等了几个星期才能跟着过去。”
“嗯?”詹米显得很警惕。每次有人提到石圈的时候,他都会这样。
“我去了因弗内斯,”罗杰继续说道,注视着他的岳父,“在我父亲曾经居住的那座房子里,花了些时间整理他的文件,他很喜欢保存信函和无用的旧东西。”
詹米点了点头,显然是在想罗杰要说明什么,但是礼貌地没有打断他。
“我找到一封信,”罗杰深吸一口气,感觉心跳得很厉害,“我把它记了下来,心想如果我能找到克莱尔,我就可以把它的内容告诉她。但是在我找到她的时候——”他耸了耸肩,“我不知道是否该告诉她,或者告诉布丽安娜。”
“你是在问我该不该跟她们说?”詹米扬起浓密的红色眉毛,表示出自己的迷惑。
“或许是的。但是在考虑这件事情的时候,我想到那封信或许与你有更大的关系。”在这个时刻,罗杰发现自己竟有些同情詹米·弗雷泽。
“你知道我父亲是牧师吧?信是写给他的,应该是保密的忏悔信——但是我想相关的人物已经去世,也就不用再保密了。”
罗杰深呼吸,然后闭上眼睛,在心中看到写在信纸上的斜体文字,字迹干净,笔锋明显。这封信他读过上百次,清楚记得其中的每个字。
亲爱的雷金纳德:
我的心脏出了些问题,我指的当然不是克莱尔的事情。医生说接受治疗的话或许还能活几年,我希望如此——这还是有可能的。那些没有忏悔、没有得到宽恕的罪人所面临的恐怖命运,常常被布丽在学校里的修女们用来吓唬孩子;该死(请原谅我的措辞),我才不会害怕死后的事情——就算真有什么事情,但还是那句话——这也有可能。
我没法向我所在教区的牧师忏悔,原因也很明显。就算他不会粗心地说漏嘴,让我去打电话寻求精神病治疗,我也怀疑他看不出我的罪恶。
但你是牧师,雷金纳德,尽管不是天主教牧师,但更重要的是,你是我的朋友。你不需要回信,想来也没法回信。但是你可以倾听;倾听——是你的伟大天赋之一。我之前有没有跟你说过这句话?
我这是在拖延,可我不知道为何要拖延。我最好还是说出来吧。
几年前我请你帮忙调查过圣吉尔达的墓地,你还记得吧?你真是个体贴的朋友,从不多问,但我想是时候把原因告诉你了。
天知道为什么黑杰克·兰德尔会被抛弃在苏格兰的山丘上,没有被带回家乡萨塞克斯安葬。或许是没人在意他,也不愿意把他带回家吧。想想都觉得悲伤,真不希望是这个原因。
反正他就是被葬在那里了。如果布丽对她的历史——对我的历史——感兴趣,那么她就会去寻找,就会在那里找到他——家族的书信里提及过他坟墓的方位,这也是我请你在旁边另外立那块碑的原因。它应该会很醒目,因为那个墓地里的其他墓碑全都因为年代久远而破裂了。
我非常肯定克莱尔总有一天会带她去苏格兰。如果去了圣吉尔达墓地,那么她就会看到那块墓碑,尽管走进老墓地的人都会去看墓碑。如果她感到好奇,如果她想要探究,如果她问克莱尔——我打算就做到这个地步。我已经表明了姿态,死后的事情就听天由命了。
你知道克莱尔回来时说的那些胡话。我尽全力让她忘掉那些东西,但是她不能。上帝啊,她真是个固执的女人!
你或许不会相信,上次我来看你的时候,我雇车去了那个该死的山丘,去了纳敦巨岩。我跟你说过,在克莱尔消失之前,有女巫在石圈里面跳舞。我脑海中带着那幅奇异的画面,在曙光中站在那些巨石中间,差点就相信她的话。我摸了一块巨石,当然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之后,我去找了,找那个叫弗雷泽的人。而且,我或许还找到了他。至少我找到了一个姓弗雷泽的人,而且我尽可能挖掘出来的他的亲属关系,与克莱尔对我说的相符。无论她所说的是不是真话,无论她是否把幻想嫁接到真实的经历上……那个男人都是存在的,这点我能够肯定!
你或许会不相信,我当时站在那里,摸着那块该死的石头,只想要把它打开,让我与詹姆斯·弗雷泽面对面。无论他是谁,无论他在哪个年代,我这辈子最想做的事情就是亲眼见到他,然后把他杀死。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存在,但是他却是我最憎恨的人。如果克莱尔所说的和我所发现的都是真的,那么我就是从他那里把她抢过来,然后利用一个谎言将她留在我身边度过了这些年。或许那只是一个省略部分信息的谎言,但也是谎言。我想,这种做法可以称作复仇。
牧师和诗人都说复仇是双刃剑,它的另外一面就是我永远也不会知道。如果我让她选择,她是否还会选择留在我身边?或者如果我告诉她詹米在卡洛登活了下来,她是否会像离弦的箭那样立即离开去苏格兰?
我无法想象克莱尔会丢下她的女儿。我当时也希望她不会丢下我,但是……如果我当初能够确定地知道,那么我发誓我一会告诉她。但是实际上,我并没有。
弗雷泽——我是应该诅咒他抢走我的妻子,还是应该感谢他给了我女儿呢?我会思考这些事情,然后又会停下来,惊讶于自己竟然会有丝毫相信这种荒谬的说法。但是……我对詹姆斯·弗雷泽有种特别奇怪的感觉,差不多就是一种记忆,似乎我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一样,但是这或许只是妒忌和幻想的产物。我很清楚那个浑蛋长什么样——每天都能在我女儿身上看到他的面容。
可是,奇怪的地方就在这里——我有种责任感。不只是对布丽的责任感,尽管我确实觉得她有权知道——以后再知道。我跟你说过我能够感觉到那个浑蛋的存在吧?滑稽的是,这种感觉仍然还在。有些时候,我几乎能够感受到他,会让我站在房间这头回头去看。
我之前都没有想过——你觉得我会在将来——如果有将来的话——遇到他吗?想想都觉得滑稽。我在想,我和他身后都有肉欲之罪,我们的相遇会友好吗?或者我们应该被永久锁在某个凯尔特牢房里,双手掐着彼此的喉咙?
我对克莱尔不好——呃,或许这取决于别人怎么看。我就不讲那些丑恶的细节了,只表示我很抱歉就行了。
就是这样,雷金纳德。憎恨、妒忌、撒谎、偷窃、不忠——我全都有了,除了爱就没有什么能够用来弥补了。我真的爱她,爱她们——我的两个女人。或许这不是那种恰当的爱,或者也不足够多,但这是我拥有的全部。
不过,我不会在罪过没有得到赦免的情况下死去——我相信你能为我争取到有条件的赦免。我把布丽抚养长大成了天主教徒,你觉得我可以抱一线渺茫的希望,期待她为我祈祷吗?
“落款当然是‘弗兰克’。”罗杰说道。
“当然是。”詹米轻声重复道。他坐着纹丝不动,一副揣摩不透的表情。
罗杰很清楚詹米心中的种种想法,所以无须揣摩他的表情。在五朔节和仲夏夜之间的那几个星期里;在他穿越大洋寻找布丽安娜时;在他被印第安人囚禁时;还有在那个杜鹃花地狱中的石圈里,听到那些石柱歌唱时,罗杰本身就纠结过那些同样的想法。
如果弗兰克·兰德尔选择保密,没有在圣吉尔达墓地立下那块石碑,那么克莱尔还会知道真相吗?或许会,或许不会。但是,正是看到了那个虚假的坟墓,才让她把詹米·弗雷泽的故事告诉布丽安娜,才让她鼓动罗杰走上探寻之旅,最终使得他们在这次全都来到了这个地方。
正是那块石碑,让克莱尔重回了她苏格兰爱人的怀抱,或许还可能让她死在爱人的怀抱中;让弗兰克·兰德尔的女儿回到她另外那位父亲的身边,同时也迫使她生活在不属于自己的时代。也正是那块石碑,让那个红头发的男孩诞生,否则这个男孩可能不会延续詹米·弗雷泽的血脉。这算是欠债的利息吗?罗杰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