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杰朝侧面翻身,然后坐了起来。窗户上还没有玻璃——也不需要玻璃,因为夏季的天气还不错——手术室在新房子的前面部分,正对着斜坡。如果他伸长脖子看,就能在布丽安娜下坡朝木屋走去的大部分路上看到她,直到那些栗子树把她遮住。
她那身红色的居家衣服最后一闪,然后就看不见了。她今晚没有带孩子上来,他不知道这是进步还是退步。他们今晚的谈话没有被孩子尿裤子、哭叫、吵闹、喂奶、呕吐等事情不停地打断——这是难得的奢侈享受。
但是,她今晚在这里待得不如往常时间久——他能够感觉到她牵挂着孩子,想要回去,就好像有根橡皮筋系在她和孩子之间。他并不愤恨那个小讨厌,他悲观地对自己说。只是……呃,只是他嫉妒那个小讨厌。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不喜欢他。
他还没有吃饭。他不愿意浪费他们独处的珍稀时光。他打开她带来的篮子,闻着炖松鼠肉、自然发酵的面包,以及苹果馅饼的温暖浓香。
他的脚仍然会阵痛,他花了不少力气才不去想那些帮忙的蛆虫,但是尽管如此,他的食欲还是很猛烈地回来了。他慢慢地吃着,品尝着美食,享受着逐渐覆盖下面山坡的安静夜幕。
詹米这座房子的选址很不错。这里能够俯瞰着整个山坡,看到远处的河流,还能看到远方弥漫着雾气的河谷和高及星空的黑色山峰。这是他见过的最为幽静、壮丽、浪漫得醉心的地方之一。
布丽安娜在山坡下,哺育着一个秃头的小寄生虫;而他在这上面……喂养着他自己的十几条蛆虫。
他把空篮子放到地上,跳着去墙角把剩菜饭倒进罐子里,然后回到他那张用手术台充当的孤单小床上。在她问他为什么回来时,他到底为什么要回答不知道啊?
嗯,因为那个时候他确实不知道。他在该死的野外游荡了几个月,食不果腹,孤寂和疼痛让他神志不清了。他差不多一年没有见过她——在这段时间里,他经历了地狱的磨难又走了出来。他在那个该死的石圈上面的悬崖上坐了整整三天,没有吃东西,没有生火取暖,在那里反复思索,尝试做决定。最终他只是站起来,开始赶路,知道那是唯一可能的选择。
责任?爱情?没有责任,你怎么会有爱情啊?
他不安宁地翻了个身,背对着充满香味、吹着暖风的夜晚。身体好转起来也有麻烦,那就是他身体的某些部分太过于健康,让人躁动不安,而它们又完全没有机会得到恰当的活动。甚至不能对布丽安娜暗示这种事情。首先,她或许会认为他只是为了那种事情才回来的;其次,那个该死的大个儿苏格兰人此前威胁说把他的蛋割下来喂猪,并不是开玩笑的。
他现在知道了。他之所以回来,是因为他在那个世界活不下去。抛下了他们,他会感觉内疚,而且没有了布丽安娜,他就会死去。他知道自己现在放弃的是什么东西,但是那些东西都不重要——他必须到这里来,就是这样。
他翻身平躺着,注视着盖在房顶上的昏暗而苍白的松木板。上面传来撞击声和轻快的脚步声,说明附近山核桃树上的松鼠今夜又开始行动了;它们发现了房顶是一条方便的近路。
这个原因要怎么说,她才会相信呢?上帝啊,她现在特别紧张不安,甚至都不让他碰一下。嘴唇才轻轻掠过,双手才相互接触,然后她就躲开了。那天她握着他的手,让克莱尔折磨他那只脚除外;她当时是真的在他身边,用尽全力抱住他。他仍然记得她双臂环抱着他的那种感觉,这种记忆让他心底感到一阵满足。
想到这里,他有些纳闷儿了。没错,治疗的过程是很疼,但是他咬咬牙也能忍受得下来,而实战经验丰富的克莱尔肯定也知道这点。她故意这样做的?好让布丽有机会接触他,同时不会让她觉得被逼迫?让他有机会回忆起他和布丽之间的相互吸引力有多强?他再次翻身,这次趴在床上,用胳膊支撑下巴,看着外面柔和的黑夜。
如果克莱尔愿意,他另外那只脚也可以治一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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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莱尔每天上来看他一两次,但是他等到了那个星期结束,克莱尔才来给他拆掉绷带,那些蛆虫大概完成了脏活儿,然后他祈求上帝保佑——它们已经都爬走了。
“噢,很好!”她说道,带着外科医生那种食尸鬼般的愉悦,戳了戳他的脚,“干得漂亮,几乎没有留下发炎的地方。”
“太好了,”他说道,“它们走了吗?”
“那些蛆吗?噢,走了,”她安慰他道,“几天内就会化成蛹。它们做得不错,是吧?”她轻轻地沿着他那只脚的侧面抚摸,让他感觉到了痒。
“你说不错就是不错。那我可以走路了?”他试探性地屈伸了那只脚。有点疼,但是与之前比起来不算什么。
“可以,但是还要过几天才能穿鞋。而且,千万不要踩到什么锋利的东西。”
她开始收拾东西,自顾自地哼唱着,看上去很开心,但也显得疲惫——双眼里有些许忧郁的神情。
“孩子晚上还会哭吗?”他问道。
“是的,可怜的孩子。你这里能听见他哭?”
“听不见。只是你显得很疲惫。”
“很正常。大家在这个星期里就都没有睡过好觉,尤其是可怜的布丽,因为就只有她能够喂孩子。”她短暂地打了个哈欠,然后眨着眼,摇了摇头,“詹米快把这后面卧室的地板铺好了;铺好后他想尽快搬上来,给布丽和孩子腾出更多空间,同时让我们自己能够过得安宁些。”
“好主意。噢,说到布丽……”
“嗯?”
没必要转弯抹角,最好直说。“你看,我在尽全力。我爱她,也想表现给她看,但是……她有些疏远。她上来看我,和我聊天,这很好,但是在我要伸手去搂她或者亲她的时候,她就突然走到房间那边,去清理地上的落叶了。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吗?”
她用令人不安的眼神看了看他,直接而残酷,就像鹰的眼神那样。
“你是她的第一个,不是吗?我的意思是,和她睡过的第一个男人。”
他感觉热血涌上了脸颊。“我……呃……是的。”
“嗯,那就对了。对于人们可能称作鱼水之欢的**,她至今的全部经验就只是被奸污。我不管你当时对她有多温柔,但是她在两天后被强奸,后来又生下孩子,这会让她很受伤。逼迫她扑倒在你怀里,让你重新获得婚姻的权利,你觉得这是深思熟虑的做法吗?”
你自找的,他心想,活该,一语中的。他的脸颊变得比发烧的时候还要烫了。
“我从来没有那样想过。”他对着墙壁说道。
“嗯,自然是没有,”她说话的语气听上去显得又气又乐,“你是个大男人,所以我才会跟你说。”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不情愿地转身面对着她。“你要跟我说什么?”
“我要说的是,她很害怕,”她偏头打量着他,“但是她害怕的不是你。”
“不是我?”
“不是,”她坦白说道,“她或许说服了自己要知道你为什么回来,但是这不是重点——这点瞎子都能看明白。她害怕的是她会不能够……嗯。”她朝他扬起眉毛,暗示了许多不方便说出来的话。
“我懂了,”他说道,然后深吸了一口气,“那你建议我怎么办?”
她拿起篮子挎到了手臂上。“我不知道,”她说道,又用令人不安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但是我觉得你应该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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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令人不安的诊疗过后,在他差不多要镇静下来时,又有一位客人出现在门口,詹米·弗雷泽带礼物来了。
“我给你带剃须刀来了,”詹米说道,挑剔地看着他,“还有些热水。”
几天前克莱尔已经用手术剪把他的胡子剪短过,但是他当时颤抖得很厉害,确实不敢用所谓的“割喉”剃须刀刮胡子。
“谢谢。”
詹米还同时带来了一小块镜子和一壶剃须膏——想得真周到。他本来希望詹米把他丢下,而不是倚靠在门框上,挑剔地看着他刮胡子,但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罗杰不能赶他走。
尽管有这个不受欢迎的人在旁边看着,但是能够把胡须剃掉也特别让人解脱。胡须里面特别痒,而且他已经几个月没有见过自己的脸了。
“工作顺利吗?”在冲洗剃须刀的间歇,他试着礼貌地和他说两句话,“早上听你在后面敲东西了。”
“噢,挺顺利的。”詹米好奇地注视着他的每个动作,在打量他,“我把地板铺好了,还盖了一些屋顶。克莱尔和我今晚应该就要在这上面睡了。”
“噢。”罗杰伸长脖子,刮完下巴上的胡须,“克莱尔说我又能走路了,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就跟我说。”
詹米抱着双臂,点了点头。“你会用工具吗?”
“没有做过什么建房子的工作。”罗杰承认道。他心想,在学校里搭建过的鸟舍应该不算。
“想来你应该也不会用犁,也不会照顾产崽的母猪吧?”
罗杰抬起下巴,把脖子上剩下的胡楂儿刮干净。他在过去几天里思索过,十八世纪的山间农场里,历史学家和民谣歌手的技能都派不上用场。
“不会。”他平淡地说道,然后放下了剃须刀,“我也不知道怎么挤牛奶,建烟囱,劈木瓦,驾马车,猎熊,剖鹿,或者用剑把人劈开。”
“不会?”詹米明显被逗乐了。
罗杰开始洗脸,然后把脸擦干,接着转身面对着詹米。
“不会。我就是后背很有力量,可以吗?”
“噢,可以啊。我要求也不能太高,不是吗?”詹米扬起了一侧的嘴角,“分得清楚铲子的头和尾吧?”
“那我还是知道的。”
“那就没问题。”詹米离开了门框,“克莱尔的菜园需要铲一下,酒厂里的大麦需要翻,马厩里还有很大一堆粪等着铲。干完这些,我再教你怎么挤牛奶。”
“谢谢。”他把剃须刀擦干净,放进袋子里,然后递给了他。
“克莱尔和我傍晚要去菲格斯家,”詹米接过口袋,漫不经心地说道,“会带上丽琦去帮帮玛萨丽。”
“噢?嗯……玩得开心。”
“噢,应该会玩得开心。”詹米在门口停下来,“布丽安娜觉得自己应该留下来。孩子安分了一些,她不想带着他走路,又让他不开心。”
罗杰努力地凝视着詹米。在詹米那双倾斜的蓝眼睛里,你能够看到任何东西,或者什么东西也看不出来。
“噢,是吗?”他说道,“你是在说她和孩子会没人照顾?那我会照看他们的。”
詹米稍微扬起了一只红色的眉毛。
“我相信你会的。”詹米把手伸出去,然后在那个空的白盆上面张开。那颗红宝石戒指落到盆中,发出低弱的叮当声,在白盆映衬下闪着红光,“别忘了我跟你说过的话,麦肯锡——我女儿不需要懦夫。”
罗杰还没来得及回答,詹米就冷漠地看着他。
“你让我失去了我喜爱的伊恩,所以我不愿意喜欢你。”他低头看罗杰的脚,然后又抬起头来,“但是我让你失去的东西或许更多,两清了吧——或者不——你说了算。”
罗杰很惊讶,点了点头,然后找回了声音:“两清了。”
詹米点点头,就像来时那样迅速地消失了,留下罗杰在那里注视着空荡荡的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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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轻轻推动木屋的门。门被闩住了。把睡美人吻醒的想法就到此为止了。他抬手准备敲门,但是又停住了——女主角不对,这个睡美人的床上可有一个暴躁的小矮人,这个小矮人只要受到打扰,就可能把整座房子都哭到塌下来。
他围着木屋绕圈,看那几个窗户,“小喷嚏”和“暴脾气”之类的名字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们怎么叫那个小家伙呢?叫他闹闹?还是臭臭?
房子严实得就像一面鼓,窗户上钉着用油处理过的兽皮。他可以用拳头弄松一张兽皮,但是他现在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硬冲进去,把她给吓着。
慢慢地,他又绕着房子走了一圈。理智的做法是回诊室等到明天早上。到那个时候他可以和她聊天,好过把她和孩子从熟睡中吵醒。
没错,显然就该那样做。等到明天早上,如果布丽安娜要求的话,克莱尔会替她照看孩子。他们就可以平静地聊天,不担心被打扰,能够在树林里散散步,把他们之间的事情理清楚。没错,就这样定了。
过了十分钟,他又围着木屋绕了两圈,现在正站在午后的草地里,看着窗户里的微光。
“你觉得你自己是什么?”他低声对自己说道,“是一只该死的飞蛾吗?”
木门发出的嘎吱声阻止了他自问自答。他迅速绕到房子前面,及时看到了那个穿着白色睡衣、像鬼魂一样的身影沿着小路朝厕所飘去。
“布丽安娜?”
那个身影迅速转过来,同时发出低声的惊叫。
“是我。”他说道,然后看到她把深色的手掌捂到心脏上方的白色睡衣上。
“你搞什么,偷偷摸摸地靠近我?”她很生气地问道。
“我想和你谈谈。”
她没有回答,而是猛地转过身,沿着小路走下去了。
“我说,我想和你谈谈。”他更大声地说道,然后跟了上去。
“我要上厕所,”她说道,“走开。”她决绝地用力关上了厕所门。
他稍微往小路高处退了些距离,然后在那里等着她出来。她出来看到了他,放慢了脚步,但是她又没法绕开他,除非从又湿又深的草地走。
“你不应该起床用那只脚走路的。”她说道。
“脚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