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只有进取心的兔子打洞穿过了我家菜园的篱笆桩。一只贪吃的兔子把一株卷心菜吃到只剩下根,从菜园里的情况来看,这只兔子还带了朋友过来。我叹了一口气,蹲下去修补破损的地方,把石头和泥巴填进兔子洞里压实。伊恩的离去让我始终很心痛,而且,在这种时候,我也同样怀念他那条吓人的狗。
我从河场带来了许多架杆和种子,其中大多数带回到岭上都还能用。现在是六月中旬,仍然可以重新种下胡萝卜。那小块土豆苗子,以及那些花生秧子,都没有受损;兔子不吃这些东西,也不关注那些芳香的药草,但是茴香除外,兔子们像吃甘草那样,把茴香大口大口地吃掉了。
我想要的是卷心菜,因为可以做成泡菜来储存,等到仲冬,我们会想要有些味道的食物,也需要补充维生素C。我还有足够多的种子。如果能够解决掉兔子的问题,我就能够在天气转冷前种几块庄稼。我思考着,用手指敲击着篮子的把手。印第安人会在土地四周撒下剪短的头发,但是那样只可以防鹿,对兔子却没有太大用处。
詹米是最好的猎手。娜亚维恩对我说过,食肉动物尿液的气味能够拦住兔子——撇开听不听话的问题不谈,一个吃肉的男人和一头美洲狮差不多。没错,可以这样做。他两天前才打了一只鹿,那只鹿还挂着。我要重新酿造一桶云杉啤酒,拿来给他下烤鹿肉,尽管……
在我慢悠悠地朝草药棚走去,看看是否有用来调味的粉色西番莲果实时,我的眼睛瞥到了空地远端有动静。我以为那是詹米,于是转身走过去,打算把新任务告诉他,但是我在半路上看清了那是谁时,便呆呆地定住了。
他比分别时更糟糕,一眼就可以看出来。他没有戴帽子,黑亮的头发和胡子乱糟糟的,身上的衣服也变得破烂不堪;没有穿鞋,一只脚上裹着肮脏的破布,走路时跛得很厉害。
他看到了我,然后停了下来。我朝他走了过去。
“很高兴是你,”他说道,“我刚才还在想我最先会遇到谁。”他的声音轻柔而沙哑。我怀疑,自从我们把他丢在山里后,他是否和任何活物说过话。
“你的脚,罗杰……”
“没关系。”他抓住我的手臂,“他们还好吗?孩子?还有布丽安娜?”
“他们很好。大家都在房子里。”他朝木屋转过头去,然后我补充道,“你得到一个儿子。”
他迅速地把头转回来看我,惊讶地睁大了绿色的双眼。
“是我的?是个儿子?”
“我想是的,”我说道,“你来了,不是吗?”
他那种惊讶又带着些希望的神情逐渐从脸上消逝了。他看着我的眼睛,似乎想要看清楚我的感受,因为他微笑了——笑得并不轻松,只是痛苦地扬起嘴角——但他还是微笑了。
“我在这里。”他说道,然后转身朝开着门的木屋走去。
詹米挽起袖子,坐在桌边,与布丽安娜肩并着肩。詹米皱眉看着几幅房屋画,布丽安娜则在用羽毛笔作画。他们俩的身上都沾满了墨水。在讨论建筑时,他们都容易激动。孩子在旁边的摇篮里酣睡。布丽安娜用一只脚心不在焉地摇着摇篮。丽琦正在窗户旁边纺纱,巨大的纺轮在转动,她在低声地哼唱。
“特别祥和,”罗杰低声说道,在院子里停了下来,“似乎不应该去打扰他们。”
“你有选择吗?”我说道。
“是的,我有。”他回答道,“但是我已经选择了。”他坚定地朝开着的门走去,走进了屋里。
詹米立刻对门口这个不熟悉的身影做出了反应,迅速将布丽安娜从坐着的长凳上推开,然后冲去取下墙上的手枪,抵在罗杰的胸膛,然后才意识到站在自己眼前的是谁,然后才把枪放下来,发出微弱的厌恶的惊呼声。
“是你啊。”他说道。
刚才长凳被推动发出声响,孩子被突然吵醒,现在正像消防车那样尖声哭着。布丽安娜把他从摇篮里抱起来,紧紧抱在怀里,睁大眼睛看着门口幽灵般的罗杰。
我忘记了她上次见到罗杰是什么时候,比我上次见他还要久远。他肯定有了极大的变化,已经不再像那个大约一年前在威尔明顿离开她的年轻历史教授了。
罗杰朝她走近一步,她却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他纹丝不动地站着,在那里看着孩子。她坐到哺育凳上,笨手笨脚地解着胸衣,在孩子上方保护性地弯着腰。她披上披肩后,开始给孩子喂奶,孩子才停止了哭号。
我看到罗杰的目光从孩子身上转移到詹米身上。詹米站在布丽安娜旁边,纹丝不动,让我很害怕。他笔直和静止得就像雷管,一根点燃的火柴与引信之间只有毫厘之差。
布丽安娜稍微动了动红色的脑袋,接连看了看他们。我和她看到了同样的东西——詹米那种危险的静止,在罗杰身上也同样存在。这出乎意料地让人震惊,我从未见过他们如此相像,只是一人是红头发,一人是黑头发。
我突然想到,他们都是麦肯锡,是凶狠的维京人,行事残暴,身材高大。我在布丽安娜的双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凶狠特征燃烧起来。她那双眼睛是她脸上唯一有生命的东西。
我应该说点什么,做点什么,打破这种可怕的寂静。但是我口干舌燥,无论如何也没有什么能说的。
罗杰朝詹米伸出手去,手掌向上,这个动作里并没有丝毫恳求的意味。
“我想你和我一样不开心,”他用粗哑的声音说道,“但你是我的近亲。割我吧。我来这里,是为我的血缘关系起誓的。”
我无法判断詹米是否犹豫,时间似乎停止了,屋里的空气似乎凝固在我们身边。我看到詹米的匕首划破空气,锋利的刀刃从罗杰那干瘦、黝黑的手腕上迅速拉过,鲜红的血液突然从刀刃拉过的地方涌了出来。
让我惊讶的是,罗杰没有看布丽安娜,也没有伸手去拉她的手。相反,他用拇指从流血的手腕上擦过,然后走到她旁边,注视着孩子。她本能地向后缩,但是詹米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
詹米的手让她立即静止下来,那既是约束,又是保护,但是她紧紧地把孩子抱在怀里。罗杰跪到她面前,伸手去将她的披肩拨开,用血在孩子的松软额头上画出宽大的十字。
“你是我血中之血,”他轻声说道,“骨中之骨。我在众人面前,从今往后将你认作我的儿子。”他抬头挑衅地看着詹米。过了很久,詹米才轻微地点头表示认可,然后向后退,把手从布丽安娜的肩膀上拿开。
罗杰的凝视转移到布丽安娜身上。“他叫什么名字?”
“还没有名字。”她怀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很显然,这个回来的男人,已经不是那个当初离开她的男人了。
罗杰站着凝视她。他的手腕还在滴血。我有点惊讶地意识到,对于他来说,她也有了不小的变化。
“他是我儿子,”罗杰安静地说道,朝孩子点了点头,“你是我妻子吗?”
布丽安娜连嘴唇都发白了。“我不知道。”
“这个男人说你们已经握手成婚了。”詹米看着罗杰,朝布丽安娜走近一步,“是真的吗?”
“我们……我们握手成婚过。”
“现在也还在握手成婚当中。”罗杰深吸了一口气,我突然意识到他快要摔倒下去,无论是因为饥饿、疲倦,还是因为流血。我抓住他的胳膊,让他坐了下去,然后让丽琦去取些牛奶,我自己则去把小药箱取来给他包扎手腕。
这些常态的活动似乎稍微打破了紧张的气氛。我打算继续缓和气氛,于是拿出了一瓶从河场带来的白兰地,给詹米倒了一杯,然后在罗杰的牛奶里加了不少。詹米挖苦地看了看我,但还是坐回到重新放好的长凳上,开始小口喝他的酒。
“那很好,”他说道,宣布讨论开始,“如果你们握过手,布丽安娜,那就成婚了,这个男人就是你的丈夫。”
布丽安娜的脸更红了,但是她看着罗杰,没有看詹米。
“你说过握手成婚的有效期是一年零一天。”
“你说过你不想要暂时性的东西。”
她退缩了,但接着咬紧了嘴唇。“我当时确实不想要。但是,我那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她看了看我和詹米,然后又看着罗杰,“他们跟你说过——说过孩子不是你的?”
罗杰扬起了眉毛。“噢,但他就是我的啊。嗯?”他抬起包扎着的手腕来解释说明。
布丽安娜的脸色不再惨白,整张脸都红了起来。“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他径直看着她的眼睛。“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他轻柔地说道,“我对此很抱歉。”
“不是你的错。”
罗杰看了看詹米。“是的,是我的错,”他低声说道,“我应该陪着你,保证你安全的。”
布丽安娜皱起了眉头。“我当时让你走,是认真的。”她不耐烦地扭动肩膀,“但是现在无所谓了。”她把孩子抱紧,坐直了身子。
“我只想知道一件事,”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我想知道你为什么回来。”
他小心翼翼地放下空杯子。“你不想我回来吗?”
“别管之前我想要什么,现在只想知道你为什么回来。你回来是因为你想……还是因为你觉得应该?”
她盯着他看了很久,然后低头看着自己仍然握着杯子的双手。
“或许两个原因都有,或许两个原因都不是。我不知道,”他特别轻柔地说道,“反正我就是回来了。我不知道。”
“你去那个石圈了吗?”她问道。他点了点头,没有看她。他伸手到口袋里摸索,然后把那颗蛋白石掏出来放在桌上。
“我去过那里。所以才会这么晚回来,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它。”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点了点头。“你没有回去,但是你能回去啊。或许你应该回去的。”她径直盯着他,眼神就像他父亲的一样。
“如果你是出于责任才回来的,那么我不想和你生活,”她说道,然后她看着我,眼神因为痛苦显得柔和,“我见过出于责任的婚姻,也见过出于爱情的婚姻。如果我没有……”她停顿下来,然后看着罗杰,继续说了下去,“如果我没有见过这两种婚姻,我或许会接受出于责任的婚姻,但是这两种婚姻我都见过,所以我不会接受。”
我感觉胸口就像被人击中——她说的是我的两段婚姻。我看向詹米,发现他正在看着我,我知道他那种震惊的表情,在我自己的脸上也有。他咳嗽两声,打破了沉默,然后清了清嗓子,朝罗杰转过身去。
“你们什么时候握手成婚的?”
“九月二号。”罗杰立即回答道。
“现在是六月中旬。”詹米皱着眉头,来回看了看他们俩。
“好了,我的女儿,如果你和这个男人握手成婚了,那么你就对他有义务。这是确定的事情。”他转过身去,特别沉闷地注视着罗杰,“那么你就要住在这里,当她的丈夫。等到九月三号,她就要选择是在教堂与你结婚,还是让你离开,不要再烦她。你有很长时间搞清楚自己为什么来这里,然后说服她。”
罗杰和布丽安娜同时开口想要抗议,但是詹米阻止了他们,然后拿起了放在桌上的匕首,再次抵在罗杰心口。
“我说了,你要住在这里,当她的丈夫。但是你如果在她不情愿的情况下碰她,我会把你的心挖出来喂猪。懂了吗?”
罗杰低头盯着闪着冷光的刀看了良久,浓密的胡须下面没有露出任何表情,然后他抬头盯着詹米的双眼,说道:“你觉得我会去烦扰不想要我的女人?”
这个问题特别令人难堪,因为当时就是错误地以为他会那样做,詹米才把他打得鼻青脸肿的。罗杰伸手把詹米手里的刀推到桌子上面,然后突然把凳子向后推并站起来,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