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飘着烧东西的气味。我们从火堆旁边经过,我不禁斜眼去看那堆烧焦的东西,它们的末端被烧成了白色的灰烬。我希望那是木柴。我不敢直接去看。
我在冻结的地面上绊了一下,护送我的那个人抓住了我的胳膊。他没有说话,把我拉了起来,然后将我推向那间长屋。两个印第安人在那间长屋门口站岗,他们挤在一起,抵御将灰烬吹到空中的一阵寒风。
我没有睡觉,也没有吃东西,尽管他们提供了食物。我的手脚冰冷。村子远端的一间长屋里有人在恸哭,在哭喊声之上有人在更大声地吟唱庄重的葬歌。他们是在为那个女孩歌唱?还是为其他人?我颤抖起来。
那两个守卫看了看我,然后站到了旁边。我掀起兽皮门帘,然后走了进去。
屋里很暗,里面的火堆和外面的一样已经熄灭了。灰暗的光线从通风孔照进来,让我足以看见地上那堆杂乱的兽皮和衣服。那堆东西里面有块红色的花格布料,让我感觉到一阵宽慰。
“詹米!”
那堆兽皮和衣服慢慢升起来,分散开。詹米蓬乱的脑袋冒了出来,显得很警惕,却又特别憔悴。詹米旁边是一个长着黑发、留着胡子的男人,看上去特别面熟。他移到光线里面,我在他那浓密杂乱的胡须上面瞥到了绿色的眼睛。
“罗杰!”我惊呼道。
他没有说话,从毯子里爬起来,把我紧紧抱在怀中,让我几乎没法呼吸。他特别瘦削,我能够感觉到他的每一根肋骨,但是他没有挨饿。他身上很臭,是那种泥土和汗液的常见气味,不是饿散发出来的酵母臭味。
“罗杰,你没事吧?”他放开我,我上下打量他,搜寻受伤的迹象。
“没事。”他的声音沙哑,既是因为睡眠,也是因为情绪激动,“布丽呢?她没事吧?”
“她很好,”我安慰他,“你的脚怎么了?”他只穿了一件破烂的衬衫,一只脚上裹着脏兮兮的破布。
“被割破了,没事。她在哪里?”他焦急地抓住我的胳膊。
“在一个叫河场的地方,和她姨婆一起的。詹米没有告诉你吗?她已经……”
詹米抓住我的另外那只手臂,打断了我的话。“你没事吧,外乡人?”
“没事,我当然……天啊,你出什么事了?”我的注意力转移到詹米身上。让我担心的,不是他鬓角上难看的挫伤和衣服上的血迹,而是他抱着右臂的那种不自然姿态。
“我的胳膊可能骨折了,”他说道,“疼得要死。你来帮我看看好吗?”
没有等我回答,他便转身走开,沉重地坐到那个破烂床架旁边。我轻轻拍了拍罗杰,然后跟着詹米过去,心想到底有什么事情。就算破裂的骨头从肉里面插出来,詹米也不会在罗杰·韦克菲尔德面前承认疼痛。
“你要干什么?”我低声问道,跪到他的旁边。我隔着他的衬衫,小心翼翼地摸他的手臂——没有开放性骨折。我小心地抬起他的手臂,以便看得更清楚。
“我没有告诉他布丽安娜的事情,”他特别轻声地说道,“我觉得你最好也不要说。”
我注视着他,反驳道:“不行!他必须知道。”
“小声儿些。是的,他或许应该知道孩子的事情——但是不能把博内的事情告诉他。”
我咬着嘴唇,谨慎地沿着他肿胀的手臂摸索。他的瘀伤是我见过最严重的,一大片斑驳的青色,但是我确定他的手臂没有骨折。
至于他的建议,我却没有那么确定。他看得出我脸上的疑虑,于是用力地捏了捏我的手。
“暂时不行,不能在这里跟他说。等等再说,至少等到我们安全离开。”
我考虑了片刻,同时撕下他衬衫的袖子,用来做一条简单的吊腕带。知道布丽安娜怀孕本身就会让罗杰感到震惊。或许詹米说得对,我们不清楚罗杰对于布丽安娜被强奸的事情会有何反应,而且离回家还有很远的路。最好让他头脑保持清醒。最终,我勉强地点了点头。
“好了,”我出声说道,然后站起来,“没有骨折,但是吊着会好些。”
我让詹米坐在地上,然后朝罗杰走去,感觉自己就像一个乒乓球。
“你的脚怎么样了?”我跪下去,要解开他脚上那块显得不卫生的破布,但是他急切地伸手到我肩膀上,阻止了我。
“布丽安娜,我知道有些事情不对劲,她是不是……”
“她怀孕了。”
无论罗杰想象的是什么可能性,他肯定没有想到这点。他那种十足的惊奇显而易见。他眨了眨眼,看上去就好像我用斧头砸了他的脑袋一样。“你确定吗?”
“她现在应该都怀孕七个月了,很明显。”詹米已经特别安静地站了起来,我和罗杰都没有听见他的动静。他说话的声音很冷漠,看上去甚至更加冷漠,但是现在他不可能注意到这些细节。
他的双眼里充满了激动的神情,他那张震惊的面孔也在黑色的胡须下面有了生气。“怀孕了。上帝啊,但是怎么会啊?”
詹米发出嘲弄的喉音。罗杰看了看他,然后很快把视线挪开了。
“我是说,我从来没想过……”
“怎么会?是啊,你没有想过。我女儿被你抛下,为你的乐事付出代价!”
听到这句话,罗杰迅速把头转了过去,然后怒视着詹米。
“她没有被抛下!我跟你说过她是我妻子的!”
“她是吗?”我吃惊地说道,在解开罗杰脚上的破布时停了下来。
“他们握手成婚的,”詹米特别不情愿地说道,“但是为什么布丽没有跟我们说?”
我想我能回答这个问题,有两种答案。但是,第二个答案我不能在罗杰面前提及。
布丽安娜之所以没告诉我们,是因为她怀了孩子,以为孩子是博内的。因此,她当时或许觉得最好不要把他和罗杰握手成婚的事情说出来,以便让罗杰能够离开——如果他想要离开的话。
“很有可能是因为她觉得你不会承认这种婚姻,”我说道,“我跟她说过我们的婚姻,说过我们的婚约,说过你坚持要在有牧师的教堂里和我结婚。她不想跟你说那些在她看来不会得到你认可的事情——她特别想要让你满意。”
詹米很有风度,听我这么说后,他显得很羞愧,但是罗杰无视了我的话。
“她还好吗?”他问道,向前倾身,抓住我的手臂。
“她还好,”我安慰他道,同时希望布丽安娜现在仍然还好,“她想跟着我们来,但是我们当然没有同意。”
“她想来?”他的表情稍微轻松起来,即使透过胡须和污垢,也能清晰地看到他的喜悦和宽慰,“我在山上遇到……弗雷泽先生时,他似乎觉得布丽……呃,说过……”
“天大的误会,”我聪明地插嘴说道,“她没有跟我们讲握手成婚的事情,所以在发现她怀孕的时候,我们……呃,以为……”詹米在沉思,毫无好感地看着罗杰,但是我突然轻推了他一下,让他猛地回过神来。
“噢,是的,”他有点不情愿地说道,“误会。我已经向韦克菲尔德先生道歉了,说我会尽全力弥补我的过错。但是,我们现在要考虑其他的事情,你见到伊恩没有,外乡人?”
“没有。”我这才意识到伊恩没有和他们在一起,心底感觉到有些担心。詹米显得很严肃。
“你昨晚在哪里,外乡人?”
“我和……噢,天啊!”我看到了罗杰的那只脚,暂时无视了詹米的问题。他的半只脚又红又肿,脚底的边缘已经溃烂得很厉害。我用力按下去,感觉到皮肤下面那些小脓包的令人恶心的弹性。
“你的脚怎么了?”
“我在逃跑的时候割伤了。他们给我包扎起来,在上面敷了药,但伤口还是会断断续续地感染,时好时坏。”他耸了耸肩,尽管那只脚很难看,但是他的注意力没有在脚上。他抬头看着詹米,显然是下定了决心。
“那么说,当时布丽安娜并没有让你来拦截我?她没有让你来……摆脱我?”
“没有,”詹米惊讶地说道,他短暂地微笑,面容上充满了突如其来的魅力,“那是我自己的想法。”
罗杰深吸一口气,然后闭上了眼睛。
“感谢上帝,”他说道,然后睁开了眼睛,“我以为她已经……就在我离开她之前,我们狠狠地吵了一架,我以为她出于这个原因没有说出握手成婚的事情,以为她不愿意和我结婚。”他的额头上冒出了汗水,要么是因为听到了詹米的话,要么是因为我在料理他的脚,他微笑起来,显得有点痛苦,“但是,即使是她那样暴脾气的女生,要把我打死或者卖去当奴隶,也显得有些极端了。”
“嗯。”詹米有点脸红,“我说过很抱歉。”
“我知道。”罗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显然是在下决心做什么事情。他深吸一口气,然后弯下腰,轻轻地把我的手从他的脚上拿开。他坐直身子,径直与詹米对视。
“有件事情我要告诉你。我和她就是因为这件事情吵架的。她有没有告诉你是什么让她来这里找你们的?”
“那张讣告?是的,她说过了。不然我会允许克莱尔跟我来这里吗?”
“什么?”罗杰的双眼里露出了迷惑和谨慎的神情。
“人不能死两次。如果克莱尔和我会在六年后死在弗雷泽岭,那么我们就不可能在这里被易洛魁印第安人杀死,是吧?”
我注视着他,之前没有想到。不死之身——一段时间里的不死之身——这特别地难以置信。但是,这种不死之身的前提是……
“前提是你们无法改变历史——我是说,我们没法改变历史。你觉得呢?”罗杰稍微向后靠,显得很专注。
“我要是知道就怪了。你说呢?”
“是的,”罗杰平淡地说道,“我觉得历史无法改变,所以我才会做那件事。”
“什么事?”
他舔了舔嘴唇,但是顽强地继续说了下去。
“我在布丽安娜之前很早就发现那张讣告了。但是,我觉得试图改变历史是徒劳。所以……我没让她知道。”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詹米,“现在你知道了。我不想她来这里,而且还尽全力让她远离你,因为她那样做很危险。而且,我害怕失去她!”他简单地结束道。
让我惊讶的是,詹米在看着罗杰时,眼神中有种出乎意料的赞同。
“那么说你是想要她安全?想保护她?”
罗杰点了点头,一些宽慰的感觉让他放松了紧张的肩膀。“你理解了?”
“是的,我理解了。你这么说,让我第一次对你有了好感,先生。”
我可没有那种好感。“你发现了那张讣告,但是没有告诉她?”我能够感觉到血液涌上了我的脸颊。
罗杰看到我的表情,然后把目光挪开了。
“是的。她……呃……她的想法恐怕和你一样。她觉得……她说我背叛了她,而且……”
“你确实背叛了她!背叛了她和我们!在经历了……罗杰,你怎么能这样做?”
“他做得对,”詹米说道,“毕竟……”我凶狠地朝他转身,打断了他的话。
“他不能那样做!故意不告诉布丽,还试着不让她……你不明白吗?如果他成功了,那么你就不会看到布丽了。”
“我明白。然后她遭遇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他用那双深蓝色的眼睛凝视着我,“我倒宁愿是那样。”
我咽下我的悲痛和愤怒,直到我觉得自己能够不哽咽地再次开口说话。
“我觉得她不这么想,”我轻声说道,“而且那应该由她说了算。”
詹米还没来得及回复,罗杰就插嘴。
“你说她遭遇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你是指怀孕吗?”他没有等詹米回答。显然他已经从震惊中缓过来,能够开始思考,然后很快就推断出布丽安娜在几个月前得出的结论。他朝我转头,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你刚才说她已经怀孕七个月了。上帝啊!她回不去了!”
“暂时回不去了,”我痛苦地强调道,“刚发现怀孕的时候,她本来回得去的。我试着让她回苏格兰,或者至少去西印度群岛——那里还有一个入口。但是她不去——没有搞清楚你出了什么事,她是不会去的。”
“我出了什么事……”他重复道,然后看了看詹米。詹米的肩膀紧张起来,下巴也紧绷着。
“没错,”他说道,“都是我的错,而且还无法弥补。她被困在这里了,我什么也做不了,只有把你给她带回去。”
我意识到,这就是他不想跟罗杰说任何事情的原因,他害怕罗杰在意识到布丽安娜被困在过去时,会拒绝与我们回去。跟着她来到过去是一回事,与她永远留在这个世界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在我们来到这里的路上,让詹米心里饱受折磨的不仅仅是博内那件事情上的愧疚。希腊传说中那个被狐狸撕咬心脏,却坚决不叫出声的男孩,或许会觉得詹米是类似的人,我心想,恼怒而心疼地看着他。
罗杰完全失语地注视着詹米。他还没有寻找到话语,一阵混乱的脚步声朝长屋走来。门帘被掀开,许多莫霍克人接连走了进来。
我们惊讶地看着。他们大概有十五个人,男人、女人,还有孩子,全都是赶路的装束,系着绑腿,裹着毛皮。有个年长的女人抱着摇篮,毫不迟疑地走到罗杰身边,把摇篮塞到他怀里,然后用莫霍克语说了些什么。
罗杰没有听懂,皱眉看着她。詹米突然警觉起来,然后朝她倾身过去,结结巴巴地说了一些话。她不耐烦地重复了刚才说过的话,然后回头,挥手招来一个年轻人。
“你是……牧师,”那个年轻人结结巴巴地对罗杰说道,他指着那个摇篮,“水。”
“我不是牧师。”罗杰想要把摇篮还给那个女人,但是她不接。
“请,”她不标准却又肯定地说道,“洗礼。”她朝其中一个年轻的女人挥手,那个年轻女人走上来,手里端着用兽角制成的小碗,碗里盛着水。
“亚历山大神父——他说你是牧师的儿子。”那个年轻女人说道。我看到罗杰满是胡须的脸庞变得苍白。
詹米已经走到旁边,用法语方言对人群里他认识的一个男人低声说话。现在他挤着回到了我们这边。
“这些人是牧师没死的时候的会众,”他轻声说道,“村议会让他们离开。他们打算去圣伯斯的休伦族教区,但是他们要先给孩子洗礼,以免他在路上夭折。”他看了看罗杰,“他们认为你是牧师?”
“看来是的。”罗杰低头看着怀里的孩子。
看了看那些等待着的印第安人,詹米迟疑了。他们耐心地站在那里,表情镇静。我只能猜测是什么把他们逼到这里来的,火刑、死亡、流放……还是什么呢?那个把孩子抱来的年老女人的脸上有悲伤的神情和泪痕,她应该是孩子的祖母,我心想。
“在必要时,”詹米低声对罗杰说道,“任何人都可以担任牧师的圣职。”
我以为罗杰的脸色已经不可能更苍白了,但是我错了。他短暂地摇晃,那个年老的女人惊慌地伸手来稳住摇篮。
但是罗杰稳住了自己,然后朝那个端着水的年轻女人点头,让她走近些。
“你们会说法语吗?”他用法语问道。那些印第安人点了点头,有些显得肯定,有些显得迟疑。
“那好。”他说道,然后深呼吸,将摇篮抬起来,让会众看那个婴儿。那个圆脸的漂亮婴儿,长着柔软的棕色卷发和金色的肌肤,因为视野的变化而睡眼惺忪地眨了眨眼。
“聆听我们的上帝耶稣基督的话语,”他用法语清晰地说道,“遵守我们的上帝耶稣的话语,相信上帝与我们同在,我们为那些被上帝收为子民的人施洗。”
我看着他,心想他做得还行。他是牧师的儿子,或许经常见到牧师主持洗礼的圣事。就算他记不得全部的程序,似乎也知道大概是什么样。
他让会众依次传递那个婴儿,依次用低沉的声音向每个人提问。
“谁是你的上帝和救世主?”
“你对上帝有信心吗?”
“你们答应把福音和基督的命令告诉这个孩子吗?你们答应利用教友的情谊,去巩固这个孩子的家庭与上帝大家庭的联系吗?”
人们接连点头回应。
“是的,当然。我答应,我们愿意。”
最终罗杰转过身,把摇篮递给了詹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