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你的上帝和救世主?”
“耶稣·基督。”他毫不迟疑地回答道,然后把婴儿交给了我。
“你相信上帝吗?”
我低头凝视那张单纯的脸,然后替那个婴儿回答“我相信。”
罗杰把摇篮接过去,递给婴儿的祖母,然后用松树枝到碗里蘸水,把水洒到婴儿的头上。
“我为你施洗……”他开口说道,然后停了下来,突然恐慌地看了我一眼。
“是个女孩。”我低声说道,然后他点了点头,再次扬起杜松树枝。
“以天父、圣子和圣灵之名,我为你施洗,亚历山大,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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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基督信徒离开后,就没有其他人来了。有个印第安勇士给我们抱来了生火的木柴,以及些许食物,但是他无视了詹米的提问,什么也没有说就离开了。
“你觉得他们会杀死我们吗?”罗杰在沉默一段时间后突然问道,他咧着嘴,尝试微笑,“我是说,会不会杀死我。你们两个应该很安全。”
听上去他并不担心。看着他脸上深陷的阴影和皱纹,我觉得他只是筋疲力尽,没法再害怕了。
“他们不会杀我们。”我说道,然后伸手去抓我缠结的头发。我隐约意识到,我自己也筋疲力尽了——我至少三十六个小时没有睡觉了。
“我刚才本来要告诉你们的,我昨晚在特瓦克腾容的屋里,母亲议会在那里开会。她们没有把全部事情告诉我,她们绝对不会。但是,在长达几个小时的仪式和讨论快结束时,那个会说英语的女孩把她们想让我知道的事情告诉了我,然后让我回到了詹米身边。”
“有些年轻人找到了我们藏的威士忌,”我说道,“他们昨天把那些酒搬回村里,然后开始喝。女人们觉得他们那样不是不诚实的做法,因为他们觉得交易已经完成了。但是,后来他们中间有人吵了起来,就在他们点火烧死牧师之前。他们打了起来,有些男人就跑到人群里面去了,然后……事情就接二连三地发生了。”我擦了擦脸,试着保持清晰的思绪,让自己能够讲话。
“有个男人在打斗中被杀死了。”我看了看罗杰,“他们认为是你杀的,是吗?”
他摇了摇头,疲惫地耷拉着肩膀。“我不知道。或许……是我。他们会怎么做?”
“呃,他们要很长时间才能决定,现在还没结果,但是已经送信去了总议会,等待酋长做决定。”我深吸了一口气。
“他们不会杀死你,因为他们已经拿走了威士忌,而那些威士忌就是用来换你活命的。但是既然他们决定不杀你来为死者复仇,那么他们通常的做法就是把一个敌人接纳进部落,代替死去的那个人。”
这让罗杰从麻木中惊醒过来。“接纳我吗?他们想把我留下?”
“我们当中的一个。你和詹米当中的一个。因为我不是男人,用来做替代应该不合适。”我试着微笑,但是彻底失败了。我脸上的所有肌肉都变得麻木了。
“那肯定是我。”詹米安静地疏导。罗杰猛地抬起头,显得很惊讶。
“你自己也说过,如果历史不能被改变,那么我就不会出事。我留下来应付他们,然后尽快想办法逃跑回家。”
我还没来得及抗议,他就拉住了我的胳膊。
“你和伊恩把麦肯锡带回布丽安娜身边去。”他看着罗杰,表情难以捉摸,“毕竟,”他安静地说道,“她需要的是你们。”
罗杰立马想要争论,但是我插嘴打断了他。
“希望上帝把我从固执的苏格兰人中间拯救出去!”我说道,怒视着他们俩,“他们还没有决定啊,那只是母亲议会说的。所以,在还没有结果之前,争论这件事没有意义!”说到这里,我希望分散他们的注意力,“伊恩在哪里?”
詹米注视着我。“我不知道,”他说道,我看到了他喉咙鼓动了两下,“但是我希望上帝保佑他现在正安全地躺在那个女孩的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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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来。夜晚安静地过去了,尽管我们都睡得不好。我特别疲倦,睡得断断续续,每次听到外面有声音就会醒来,杂乱的梦境里充满了血、火和水。
中午过去了,我们才听到有说话声靠近。在听出其中一个人的声音时,我的心猛地一跳。门帘还没有被人掀开,詹米就已经站了起来。
“伊恩?是你吗?”
“是的,舅舅,是我。”
他的声音听上去很奇怪,气喘吁吁的并且飘忽不定。他走到从通风孔照下来的光线里,我倒吸了一口气,感觉就像肚子上被人打了一拳似的。
他脑袋侧面的头发都被扯掉了,剩下的头发浓密地立在头顶上,一条辫子吊在他的背上。他的一只耳朵被打了孔,上面挂着夸张的银耳环。
他的脸上刺了花纹——两条由黑色小点组成的新月形线条,很多已经结痂。那两条线横在他的脸颊上,在鼻梁上相交。
“我……不能待太久,舅舅,”伊恩说道,他文身下面的脸色苍白,但是他站得笔直,“我跟他们说必须要来道别。”
詹米连嘴唇都变得苍白了。
“上帝啊,伊恩。”他低声说道。
“命名仪式就在今晚,”伊恩说道,眼神躲闪着我们,“他们说命名之后我就是印第安人,只能说莫霍克语了。我不能再说英语,还有盖尔语。”他痛苦地微笑起来,“我知道你不会说太多莫霍克语。”
“伊恩,你不能这样做!”
“我已经做了,詹米舅舅。”伊恩轻声说道,然后看着我。
“舅妈,跟我妈说我不会忘记她,好吗?我爸应该会知道的。”
“噢,伊恩!”我紧紧抱住他,他轻轻地搂住我。
“你们早上就能走了,”他对詹米说道,“他们不会阻拦。”
我放开他,他穿过屋子,走到罗杰面前。罗杰惊呆了。伊恩向他伸出了手。
“抱歉之前那样对你,”他低声说道,“你要照顾好我表姐和那个孩子。”
罗杰与他握手,然后清了清嗓子,说:“我会的,我保证。”
然后伊恩朝詹米转了过去。
“不要啊,伊恩,”詹米说道,“上帝啊,别这样,让我留下来啊!”
伊恩眼里蓄满了泪水,仍微笑着。“你跟我说过,我不应该浪费生命,”他说道,“我不会浪费的。”他伸出双臂抱住詹米,“我也不会忘记你,詹米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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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前,他们把伊恩带到河边。让他脱掉衣服,走进冰冷的河水里。有三个女人陪同他,她们把他按进水中,反复猛击,同时大笑着抓起泥沙擦洗他。洛洛在河岸上跑跳,疯狂地吠叫,然后跳进河里,加入到它眼中的趣事和游戏中,差点把伊恩淹死。
站在岸上观看的人们都觉得很好笑——那三个白人除外。
白人的血液被仪式性地从伊恩体内擦洗掉,其他女人就把他擦干,给他穿上干净的衣服,把他带到村议会长屋里,参加命名仪式。
所有人都挤了进去,村里的人们全都在那里。詹米、罗杰和我沉默地站在角落里,看着酋长为伊恩吟唱和发言,同时鼓声响起,烟斗也被点燃,然后逐人传递。那个被伊恩叫作艾米丽的女孩站在他旁边,看着他,双眼发亮。我看见了伊恩看她,他眼睛里亮起的神情稍微缓和了我的心痛。
他们把他叫作狼兄。他的狼弟洛洛喘着气,坐在詹米的脚边,好奇地看着整个仪式。
仪式快结束时,人群安静下来,詹米走出角落。他朝伊恩走去,所有人都转过头来,我看见好几个印第安勇士不赞成地紧张起来。
他取下长披肩上的饰针,解开披肩,然后将那条血迹斑斑的深红色花格布搭在伊恩的肩膀上。
“牢记。”他用盖尔语轻声说道,然后向后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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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在走下那条离开村庄的小路时,我们全都沉默不语。脸色仍然苍白的伊恩与他的新家庭站在一起,正式地向我们道别。我没有那么坚强;伊恩看到了我的眼泪,于是咬住嘴唇,抑制住自己的情绪。詹米拥抱了他,亲吻了他的嘴,然后离开,一句话也没有说。
那天晚上,詹米虽然像往常那样有效率地忙着扎营,但是我能够看得出来,他的心思在别的地方。这没什么奇怪的,我自己的心思也被分成两半,既担心身后的伊恩,又担心身前的布丽安娜,几乎没有多余的精力来关注当前的状况。
罗杰把木柴扔在火堆旁边,然后挨着我坐下来。
“我始终在想,”他安静地说道,“关于布丽安娜的事情。”
“是吗?我也是。”我特别疲惫,我想我有可能还没烧开水,就一头摔进火堆里面。
“你说西印度群岛上还有个石圈——或者说入口,管它叫什么呢。”
“是的。”我打算把关于吉莉丝·邓肯和奥邦德威那个岩洞的事情全部告诉他,但是想了想,还是算了。我已经没有精力了,等下次吧。然后我听到了他正在说的话,脑袋突然清醒起来。
“还有一个?在这里?”我疯狂地朝四周看,似乎期待看到一个巨石柱威胁地立在我后面。
“不是在这里,”他说道,“在这里和弗雷泽岭中间的某个地方。”
“噢。”我试着聚集起散乱的思绪,“是的,我知道有一个,但是……”然后我的思绪突然清晰了,于是我抓住了他的手臂,“你是说你知道它在哪里?”
“你知道它?”他惊讶地注视着我。
“是的,我……这里,你看……”我在荷包里摸索,掏出那颗蛋白石。我还没来得及解释,他就从我手里把它抓了过去。
“你看!一样的,这个符号是一样的——就刻在石圈的那块石头上的。你到底在哪里得到它的?”
“说来话长,”我说道,“我晚些时候再跟你说。你现在知道那个圈在哪里吗?你亲眼见过?”詹米被我们的激动对话吸引,走过来看有什么事情。
“圈?”
“时光圈,一个入口,一个……”
“我到过那里,在逃跑的时候偶然间发现的。”罗杰说道,打断了我磕磕绊绊的解释。
“你还能找得到吗?离河场有多远?”我在心里发狂般地计算着。七个月多一点,我们回去要花六个星期,那时布丽安娜就已经怀孕八个半月了。我们能及时带她进山吗?如果我们能,那么哪种做法的风险更大,是在快分娩时穿越时空隧道,还是永远留在过去?
罗杰在他破烂马裤的腰带里翻找,掏出一股肮脏、打结的线。“这里,”他说道,抓住一个双重结,“是在他们抓到我后的第八天。也就是从弗雷泽岭出发的第八天。”
“从河场到弗雷泽岭至少要一个星期。”我让自己再次呼吸,不确定我感觉到的是失望还是宽慰,“我们没法按时到达。”
“天气在变化。”詹米说道,他朝一棵巨大的青色云杉点了点头,云杉的针叶湿哒哒的,正在滴水,“我们来的时候,那棵树上结满了冰。”他看着我,“路或许会好走些,或许会节省时间——或许也不会。”
“或许不会。”我不情愿地摇了摇头,“你和我都很清楚,春天就意味着路面泥泞。泥泞的路比雪地还要难走。”我感觉心跳开始减慢,接受了现实,“不,那样太迟也太冒险了。她必须留下来。”
詹米正坐在火堆对面,凝视着罗杰,说道:“他不用留下来。”
罗杰惊讶地看着他。“我……”他开口说话,然后绷紧下巴,接着又重新开口,“我可以留下来。你不会觉得我要抛下她,抛下我的孩子吧?”
我张开嘴,然后感觉到詹米在我身边僵住身子,警告我。
“不,”我严厉地说道,“不行。我们必须告诉他。布丽安娜也会跟他说的。最好让他现在就知道。如果这对他有影响,那么最好让他在见到布丽安娜前知道。”
詹米紧闭着嘴唇,但是他点了点头。“好吧,那就告诉他吧。”
“告诉我什么?”罗杰的黑发松散着,在晚风中飘扬起来。他比我们找到他时看起来更有活力了,既显得警觉,又显得激动。我硬着头皮开了口。
“布丽安娜怀的可能不是你的孩子。”我说道。
他的表情暂时没有变化,紧接着反应过来了。他突然抓住我的双臂,让我惊叫起来。
“什么意思?出什么事了?”
詹米的动作迅速得就像一条出击的蛇。他突然用力地击打罗杰的下巴,让他松开了手,四肢张开倒在了地上。
“她的意思是,在你把我女儿丢下不管后,她就被人强奸了,”他粗暴地说道,“那是在你和她上床的两天后。所以孩子可能是你的,也有可能不是。”
他向下怒视着罗杰。“就是这样。你打算支持她,还是不?”
罗杰摇头让自己清醒,然后慢慢地站了起来。“强奸?被谁?在哪里?”
“在威尔明顿。一个叫史蒂芬·博内的人。他……”
“博内?”罗杰的表情显然说明他知道这个名字,狂乱地来回凝视我和詹米,“布丽安娜被史蒂芬·博内强奸了?”
“没错!”詹米自我们离开村庄就始终在抑制的愤怒突然爆发出来。他抓住罗杰的喉咙,把他砸到一根树干上。
“事后你在哪里,你个懦夫?她很生你的气,所以你跑掉了,丢下了她!如果你觉得你必须走,为什么不先把她安全送到我这里来?”
我抓住詹米的手臂,说道:“放开他!”
他放开了罗杰,然后呼哧呼哧地转身走开了。罗杰很震惊,也几乎和詹米同样暴怒,把皱乱的衣服抖了下来。
“我不是因为吵架才离开的!我离开她是为了找这个!”他抓住松垮垮的马裤,撕开布料,翻出一颗绿色的东西,在他手掌里亮闪闪的。
“我冒着生命危险去找这个,为了让她安全地通过石头回去!你知道我去哪里找到它的吗?你知道我从谁那里得到的吗?史蒂芬·博内!就是因为这个,我才会过了那么久才去弗雷泽岭!我没有在他应该出现的地方找到他,只好沿着海岸上下寻找他。”
詹米和我都定住了,注视着那颗宝石。
“我从苏格兰来的时候与史蒂芬·博内同船。”罗杰稍微镇静下来,“他就是一个……一个……”
“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詹米动了动,不再发呆,“那么我问你,麦肯锡,在知道布丽怀的可能是博内的孩子后,你能回到她身边,和她生活吗?如果你不能,那么现在就说出来。如果你回到她身边,却对她不好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杀死你。”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让他思考一下,詹米!他甚至还没有接受这件事,你看不出来吗?”我最终爆发出来。
罗杰紧紧握住那颗宝石,然后又松开了手掌。我能够听到他的呼吸声,粗糙而紊乱。
“我不知道,”他说道,“我不知道!”
詹米弯腰捡起那颗宝石,用力把它砸在罗杰的双脚中间。“那你就走!”他说道,“带着那颗被诅咒的石头,去找你那个邪恶的圈。滚吧,我女儿不需要懦夫!”
詹米还没有取下马鞍,抓起马鞍包,然后搭到马背上。他解开他和我的马,然后顺畅地爬上马背。
“来。”他对我说道。我无助地看着罗杰。他抬头注视着詹米,绿色的眼睛在火光里闪烁,明亮得就像那颗绿宝石。
“走吧,”他轻声对我说道,仍然盯着詹米,“如果我可以——我会来的。”
我的手脚似乎不属于我了,机械地动了起来,朝我的马走去,踩上马镫,爬上了马背。
在我回头看时,连火光都消失了。我们身后只有黑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