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太好,”她说道,“我觉得我要晕倒了。”然后她确实向前晕倒下去,摔在桌面上,掉进一片瓷器和白色亚麻布旋转的海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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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水的方向已经再次改变,她心想。她漂浮在人们的善意潮水之上,大家匆忙地来来回回,给她取来热水,看她被温柔地安顿到小客厅的沙发上,在她脑袋下垫着枕头,给她闻盐,用厚实的织物围住她的双膝。
最终他们都走了,她能够独自待会儿了。现在她已经不再思考实际的情况,能够为所有失去的人和事哭泣了,为她父亲、爱人、家庭、母亲哭泣,为她逝去的时代和地点哭泣——她本应该身处那个时代和地点,却永远也回不去了。
但是她哭不出来。
她尝试过,试着回忆在客厅里独处在众人之中时感受到的那种恐惧感。但是,她现在真的只身一人,却不再害怕了。有个女仆把头探进来,但是布丽安娜挥了挥手,让她离开了。
嗯,她也是苏格兰人——“嗯,半个苏格兰人。”她低声说道,手捂着肚子——所以有资格固执。他们都会回来的,全都会回来,母亲、父亲、罗杰。尽管这种信念让人感觉缥缈如鸿毛,没有坚定如钢铁,但它仍然是属于她的,而且她就像抓住救生筏那样紧紧抓住它,直到他们掰开她的手指,让她沉下去。
通往小客厅的门打开了,走廊里的灯光映衬出了乔卡斯塔的瘦高身影。
“布丽安娜?”她那张苍白的椭圆脸庞准确无误地转向沙发这边,只是她猜测到他们把她安顿到了沙发上,或者是她能够听到她呼吸。
“我在这里,姨婆。”
乔卡斯塔走进房间,后面跟着约翰勋爵,尤利西斯端着茶盘走在最后。
“你怎么样了,孩子?要不要叫人去把芬迪曼医生请来?”她皱起眉头,把长长的手伸到布丽安娜的额头上。
“不用!”布丽安娜见过芬迪曼医生,一个黑脸短发布娃娃似的小个子男人,双手总是湿乎乎的,坚定地相信碱液和水蛭的功效,看到他时她就会颤抖,“呃……不用了。谢谢你,我很好,刚才就是暂时不舒服而已。”
“噢,那就好。”乔卡斯塔将失明的眼睛朝约翰勋爵转过去,“勋爵大人明早就要动身去威尔明顿,如果你身体还好的话,他想来问候一下你。”
“还好,当然。”她坐了起来,把双脚抬到地上。那么说,约翰勋爵不会逗留。这就算不让布丽安娜失望,也应该会让乔卡斯塔失望。然而,她还是可以礼貌一会儿。
尤利西斯放下托盘,脚步轻盈地跟着乔卡斯塔走出门,留下了布丽安娜和约翰勋爵。
约翰勋爵没有等她邀请,就拉来一把有刺绣的脚凳,然后坐了下去。
“你真的没事吗,弗雷泽小姐?我可不愿意看到你倒在茶杯上面。”他嘴角上面露出微笑,她也脸红了。
“我没事,”她简短地说道,“你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她如此直截了当,并没有让他感到吃惊。
“是的,但是我想你应该不愿意我在有其他人在场时提起。我听说你很关心有个叫罗杰·韦克菲尔德的人的下落?”
她本来感觉还好,但是听他这么说,她又感觉到了眩晕。
“是的。你怎么……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不知道。”他看到她的表情变化,用双手握住她的手,“抱歉,我不知道。你父亲三个月前给我写过信,让我帮他找这个人。我当时觉得,如果韦克菲尔德先生真在某个港口城市,那么他可能已经被征兵队抓去,在国王陛下的某艘海军舰艇上了。他问我能否向海军圈子里的熟人打听打听,看韦克菲尔德先生是否遭遇了那样的事情。”
她意识到父亲为了给她找到罗杰,做了多少努力,随之再次感觉到眩晕,而且这次的眩晕里还有一丝懊悔。
“他没有在军舰上。”布丽安娜的确定口吻让他显得惊讶。
“我没有找到能够证明他在詹姆斯敦和查尔斯顿之间某个地方被强征入伍的证据。但是,他还是有可能在出航前夜被抓走,那样的话,在军舰抵达海港前,他就不会被登记入册。所以我明天要去威尔明顿,询问……”
“没有必要去。我知道他在哪里。”她用尽可能简洁的话语,给他讲述了基本的实际情况。
“詹米——你的父亲,你父母去易洛魁联盟里,要把这个人救出来?”他显得很震惊,转身倒了两杯茶,给她递了一杯过去,没有问她想不想要。
她双手拿着茶杯,在茶杯的温暖中找到些许慰藉,能够坦白地与约翰勋爵说话,对她来说是更大的慰藉。“是的。我想和他们去,但是……”
“嗯,我懂了。”他看了看她鼓起的肚子,然后咳嗽了一声,“想来你们要寻找韦克菲尔德先生,是有紧急的事情吧?”
她并不开心地笑了起来。“我能等。约翰勋爵,有件事情能问你吗?你听说过握手婚约吗?”
他短暂地皱起了眉头。
“听说过,”他慢慢地说道,“苏格兰临时成婚的习俗,是吗?”
“是的,我想知道的是,它在这里合法吗?”
他思考着揉搓下巴。他要么是最近修过面,要么是胡须不多,现在尽管已经很晚了,但是他的脸上并没有胡楂儿的迹象。
“我不知道,”他最终说道,“我没有看到有法律说过这个问题。但是,按照普通法,以夫妻身份同居生活的男女就应该被认为是结婚的。我觉得握手成婚也可以归类到这里面,是吧?”
“是的。”
“有可能,只是我们显然没有同居,”布丽安娜叹息道,“我觉得我已经结婚了,可是我姨婆不觉得。她坚持说罗杰不会回来,说就算他回来了,我们也不能合法成婚。即使按照苏格兰习俗,我也要等一年零一天。她想要给我挑选个丈夫——上帝啊,她现在就是在做这件事!你出现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新人选。”
听到她这种想法,约翰勋爵被逗乐了。
“噢,难怪晚宴上有各种各样的客人。我确实注意到了那个特别华丽的先生——奥德戴斯?法官?——看上去他对你的关注不只是献殷勤。”
“没什么用。”布丽安娜简短地哼了一声,“你应该看看奥德戴斯太太在整个晚宴上观察我的那种神情。她不愿意让自己的独生子——天啊,他至少四十岁了——娶当地的大淫妇。她要是再让她儿子来这里,我会觉得奇怪的。”她拍了拍微微鼓起的肚子,“想来我已经搞定这件事了。”
约翰勋爵扬起一只眉毛,朝她揶揄地微笑。他放下茶杯,伸手去拿来雪莉酒壶和一个酒杯。
“啊?好吧,尽管我赞赏你这种大胆的策略,弗雷泽小姐——我能称呼你‘亲爱的’吗?——我很遗憾地告诉你,你的招数在这个地方不适用。”
“为什么这么说?”
他向后靠到椅子背,端着酒杯,和善地打量着她。
“奥德戴斯太太。我又不瞎——尽管没有你姨婆那么精明——所以确实注意到了她在观察你。但是你恐怕误解了她观察的实质。”他摇了摇头,小口喝酒,从眼镜框上方看着她,“她那绝对不是名望受到冒犯的愤怒神情——是老太太的期望。”
布丽安娜坐直了身子。“是什么?”
“老太太的期望,”他重复道,坐直身子,细心地往杯子里倒满金色的雪莉酒,“你知道的。年老的女人急切想要有孙子,能够抱在膝上哄逗,用糖果去宠,而且大多都会宠坏。”他把酒杯端到鼻子下面,非常尊敬地闻着酒香,“噢,简直是佳酿。我至少有两年没有喝过像样的雪莉酒了。”
“什么……你是说,奥德戴斯太太觉得我……我的意思是,因为我让她看到了我已经……我能够怀上孩子,然后她就确定我以后能给她生孙子?真是荒唐!法官可以随便选个健康的女孩,而且是品德好的,”她愤怒地补充道,“那样也很肯定能够得到她的孩子。”
他喝进一口酒,让酒从舌头上面流过,然后吞咽下去,享受最后一丝香醇,然后才开口回答:“嗯,不。我宁可认为她意识到了她儿子不能生孩子,与他不会,没什么区别。”他直接看着她,浅蓝色的双眼眨也不眨,“你自己说的——他已经四十岁了还没有结婚。”
“你的意思是……他是法官啊!”这句震惊的话才喊出口,她就意识到愚蠢了,然后用手捂住了嘴,脸变得通红。约翰勋爵大笑起来,尽管笑声中有一丝揶揄。
“那就更能确定了,你说得确实不错,县里面的女孩都可以由他挑。如果他没有那样选择……”他得体地停顿下来,然后端起酒杯,讽刺地干杯,“我尤其觉得奥德戴斯太太已经意识到,让他儿子娶你才是最佳的做法,也是最有可能实现抱孙子的愿望的唯一做法。”
“该死!”她绝望地心想,自己走的每一步都是错的,“我做什么都没用了。我注定要完。无论我做什么,他们都会把我嫁给别人。”
“这点请我质疑一下,”他说道,有点痛苦地撇嘴微笑,“从我对你的观察来看,你有你母亲的直率,也有你父亲的荣誉感。这两样都足以让你免于陷入困境。”
“别和我说我父亲的荣誉,”她尖刻地说道,“就是他让我陷入这堆破事里面的。”
他的目光下移到她的腰部,毫不掩饰讽刺的神情。
“你吓到我了。”他礼貌地说道,但是丝毫没有显得震惊。
她感觉到血液再次涌上来,让脸颊比之前更烫了。“你很清楚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
他端起雪莉酒杯,掩盖住自己的微笑,眯起眼睛看着她。
“抱歉,弗雷泽小姐。那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为了掩饰窘迫,她喝了一大口茶,感觉到令人舒适的热茶流下喉咙,进入胸腔。
“我的意思是,”她咬着牙说道,“这堆破事——像一匹血统存疑的纯种马,被展示出去给人看;像一只没有父母的小猫,被人抓着后颈,希望有人会接受我!以及……以及在一开始就被独自丢在这里。”她说完话,声音颤抖得出乎意料。
“你为什么独自在这里?”约翰勋爵特别温柔地问道,“我应该想到你母亲或许会……”
“她想那样,但是我不让。因为她必须——是我父亲——啊,简直就是一团糟!”她把头埋到双手上,然后苦恼地盯着桌面。她没有哭泣,但是也快哭出来了。
“我看得出来。”约翰勋爵向前倾身,把空酒杯放回托盘上,“已经很晚了,亲爱的,恕我直言,你需要休息了。”他站起来,轻轻地伸手到她的肩膀上。奇怪的是,她只觉得这个动作友好,而不像其他男人在这样做时那样有优越感。
“既然我不必去威尔明顿,那么我会接受你姨婆的好心邀请,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我们以后再谈,看看有没有什么权宜之计能够解决你当前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