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场,1770年3月
费德拉拿来了一条乔卡斯塔的裙子,用黄色丝绸织成的,下摆特别宽松。
“今晚的客人比老库伯先生或者福布斯律师都要好,”费德拉满意地说道,“是个真真儿的勋爵,怎么样?”
她把一大抱波涛般的衣服放到床上,开始从里面抽出各种小东西,同时像个军训教官那样下达着命令:“来,把衣服脱掉,穿上这件胸衣。你需要紧实又硬一些的东西,才能把你的肚子压下去。只有乡下的女人才不穿胸衣出门。要不是你姨婆眼睛不好,她早就让你穿妥当了。然后把长筒袜和吊袜带穿上——它们是不是很漂亮?我一直很喜欢那双有小树叶的。然后我们把衬裙系上,然后……”
“什么勋爵?”布丽安娜接过来那件胸衣,皱眉看着它,“我的上帝啊,这是用什么做的,鲸骨吗?”
“啊哈。乔夫人才不用锡和铁的便宜货,绝对不会。”费德拉像挖洞的狗那样翻找,皱着眉头,自言自语,“那双吊袜带哪儿去了?”
“我不需要这些东西。今晚要来的是什么勋爵?”
费德拉站直身子,在那条黄色丝绸裙子上面注视着布丽安娜。
“不需要?”她苛责地说道,“你肚子都六个月大了,你在想什么?姑娘,难道要挺着大肚子去吃饭,饭桌上还有个勋爵戴着眼镜、转着眼珠子看你?”
听到她这么描述,布丽安娜忍不住笑起来,但还是特别干巴巴地回答了她。
“有什么区别?整个县的人现在都已经知道我怀着孩子了。那个巡回牧师——他是叫厄姆斯通,是吧?——就算拿我的事情去说教,我也不会觉得奇怪。”
费德拉短暂地笑出了声。
“他确实那样做了,”费德拉说道,“那是在上上个星期天,米奇和德鲁萨斯也在,他们觉得很好笑,但是你姨婆不觉得。她派福布斯律师去告他诽谤,但是老牧师厄姆斯通说他说的是事实,不是诽谤。”
布丽安娜盯着费德拉。“他说我什么了?”
费德拉摇了摇头,继续翻找。“还是不告诉你为好,”她神秘兮兮地说道,“但是尽管那样,整个县的人是否清楚你怀孕,和你自己大摇大摆地挺着肚子去餐厅,让勋爵大人确定你已经怀孕了,是两回事,所以你还是穿上胸衣。”
她的专断语气没有留下争论的空间。布丽安娜气愤地挣扎着穿上那件硬邦邦的胸衣,忍受着让费德拉把它系紧。她的腰部仍然纤细,鼓起的肚子很容易就被宽松的裙摆和衬裙掩盖了。
她照着镜子,而费德拉在她腿边忙碌,把她的绿色丝袜整理到让自己满意为止。她没法呼吸,而且被那样紧箍着对孩子也不好。胸衣的系带在前面,只要费德拉离开,她就解开。去他的勋爵大人,才不管是谁呢。
“要来吃饭的这个勋爵是谁啊?”她第三次问道。
“是约翰·威廉·格雷勋爵,弗吉尼亚州约西亚山种植园的。”尽管似乎对简短得有些不幸的勋爵名字感到特别失望,但费德拉还是特别有仪式感地吐出了每个音节。布丽安娜知道,费德拉如果能够嫁给某个勋爵的话,那么她会希望他的名字是菲茨杰拉德·梵兰丁汉姆·沃尔特汉姆斯德。
“他是你爸爸的朋友,乔夫人这么说的。”费德拉乏味地补充道,“好了,非常不错。还好你的胸部好看,这条裙子很适合你。”
布丽安娜希望她的意思不是说穿这条裙子时要把**露出来。胸衣刚好贴在**下面,将**挤得特别高,就好像从罐子边缘冒出来的两个大气泡。她的**在镜子里面盯着她,变成了浓重的深色,就像山莓酒。
但是,让她无视了费德拉接下来的服侍的,不是对于露肚子还是露胸的担心,而是费德拉那句随意的话——“他是你爸爸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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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客不多,乔卡斯塔不喜欢太多人。她依靠耳朵来辨别社交活动在细节上的差别,所以不会冒险接受喧嚣的场合。但是,客厅里的人比往常多。福布斯律师当然在,他带来了他那位老处女妹妹,此外还有麦克尼尔先生和他的儿子、奥德戴斯法官和他的母亲、法科尔德的两个未婚儿子。但是,没有人看上去像费德拉所说的勋爵大人。
布丽安娜对自己坏坏地微笑。“那就让他们看吧,”她低声说道,挺直后背,骄傲地把肚子挺了出来,在丝绸裙子下面很惹眼,鼓励地拍了拍肚子,“来吧,奥斯伯特,我们合群些。”
她走进客厅时,大家都诚心地欢呼起来,让她有点羞愧自己刚才的讥嘲言辞。都是些善良的男人女人,包括乔卡斯塔。毕竟,现在的局面都不是他们造成的。
然而,她还是觉得开心,因为她看到了奥德戴斯法官试着掩藏他那轻微的震惊神情,而他母亲用那双圆亮的鹦鹉眼睛盯着她那明目张胆的大肚子,脸上露出了过于甜蜜的微笑。乔卡斯塔可能会提议,但法官的母亲无疑会拒绝。布丽安娜也甜蜜地笑着,迎接奥德戴斯太太的目光。
麦克尼尔先生觉得好玩,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稍微扭曲了一下,但他还是庄重地鞠躬,询问了她的身体是否安好,没有表现出任何尴尬的迹象。至于福布斯律师,就算他觉察到了她的外貌有什么不对劲,他也用职业性的谨慎掩饰起来,像往常那样殷勤地和她打了招呼。
“噢,弗雷泽小姐!”他说道,“我们等的就是你。奥德戴斯太太和我自己刚才还在友好地争论一个审美的问题呢。你有审美的天资,如果能谈谈你的看法的话,那么你的意见会特别有价值。”他拉住她的胳膊,和蔼地把她拉到身边,远离麦克尼尔。麦克尼尔皱起浓密的眉毛看着他,但是没有干涉。
福布斯律师带着布丽安娜走到火炉旁边,那里的桌上放着四个小木盒子。他彬彬有礼地揭开盒盖,依次展示出四件珠宝,每件都有豌豆那么大,安放在深蓝色的天鹅绒垫子里,让珠宝更加熠熠生辉。
“我考虑买下其中一颗宝石,”福布斯解释道,“拿来做一枚戒指。我让人从波士顿寄过来的。”他得意地朝布丽安娜微笑,显然觉得自己在竞争中已经赢得了先机——从麦克尼尔的隐约怒容来看,他确实做到了。
“亲爱的,告诉我,你喜欢哪一颗?蓝宝石,绿宝石,黄宝石,还是钻石?”他身体向后倾,马甲鼓了起来,一副自作聪明的样子。
布丽安娜怀孕以来首次突然感到恶心。她感觉头晕目眩,手指发麻得感到刺痛。
蓝宝石、绿宝石、黄宝石、钻石。她父亲的戒指上镶着红宝石。五颗力量之石,时空旅行五角星形的五个点,安全穿越的保障品。可以供几个人使用呢?她没有多想,保护性地伸手捂到肚子上。
她看明白了福布斯自认为给她设下的圈套。让她选择,然后他就会当场给她献上那颗没有镶到戒指上的宝石,在众人面前求婚,然后,他以为这样就能让她被迫立即接受,因为直接拒绝他的话,就会让场面变得尴尬。杰拉尔德·福布斯真的完全不懂女人,她心想。
“我……啊……还没有听奥德戴斯太太的选择呢,不敢冒昧说自己的意见。”她说道,努力露出热情友好的微笑,然后朝奥德戴斯太太点了点头。布丽安娜如此遵从她的意见,让她显得既惊讶,又高兴。
布丽安娜的肚子揪紧了,然后悄悄地在裙摆上擦了擦汗湿的手。那四颗她以为要花一辈子才能找到的宝石,它们就在那里,全部在那个地方。
奥德戴斯太太正在用患着关节炎的手指轻戳那颗绿宝石,解释自己选择绿宝石的原因,但是布丽安娜没有关注她在说什么。她看了看福布斯律师,他那张圆脸仍然显得得意扬扬。她突然有了一种狂野的冲动。
在今晚他还有这四颗宝石的时候答应他……她能够说服自己那么做吗?引诱他,亲吻他,把他麻痹到自满,然后偷走那些宝石?
是的,她做得到,可是然后呢?带着宝石逃跑进山中?让乔卡斯塔丢脸,让整个县沸腾起来,而自己像惯偷那样逃匿?而且她要怎么做才能在孩子出生前到达西印度群岛?她在脑中算计着,明知道这样很疯狂,但……还是能够做得到。
那些宝石闪闪发亮,既是诱惑,同时又是救赎。大家都走了过来,在桌边低头看,低声说着赞赏的话,暂时忽视了她。
她能够藏起来,她心想着,计划的步骤在脑中不可避免地铺展开来,尽管她不是特别愿意这样。还需要偷一匹马,沿着亚德金河谷去偏远的山区。尽管在火炉旁边,但她还是颤抖了,想到要在冬雪里逃亡,她感觉到了寒冷。但是她的大脑仍然在转动。
她能够藏在山里,藏到父母的小屋里,等他们带着罗杰回来——如果他们能够回来的话,如果罗杰与他们一起回来的话。没错,可是如果孩子先出生,而她又独自在山上,身边没人帮忙,也没有什么有用的东西,只有那几颗偷来的宝石呢?
或者她应该立即骑马去威尔明顿,找艘船去西印度群岛?如果乔卡斯塔说得不错,那么罗杰绝对不会再回来了。她要牺牲自己仅有的返程机会,等待一个已经死去的男人——或者说一个就算没有死,也有可能拒绝她和她孩子的男人?
“弗雷泽小姐?”
福布斯律师等待着她,满怀期待。
她深吸了一口气,在被松开的胸衣下,感觉到汗水从胸口流下去。
“它们都很漂亮,”她说道,然后很讶异自己竟能说得如此镇静,“我可能没法从中选择一颗——但是,我对宝石没有特别喜欢。我的喜好恐怕特别简单了。”
她看到麦克尼尔先生的脸上闪现出一丝微笑,还看到福布斯的圆脸变得通红,但她还是礼貌地说了句话,转身背对着那些宝石。
“勋爵大人要迟到了,”乔卡斯塔对她耳语道,“那么我们就不等他吃晚宴了。”
就在这时,尤利西斯出现在门口,身穿优雅的全副装束,来宣布晚宴开始。但是,他却用轻松压过聊天声的悦耳动听的嗓音说道:“约翰·格雷勋爵到了,夫人。”然后向侧边走了一步。
乔卡斯塔满意地叹息一声,然后催促布丽安娜向前,朝那个站在门口的瘦小身影走去。
“好。你就是他在晚宴上的同伴了,亲爱的。”
布丽安娜回头看了看火炉旁边的桌子,但是那些宝石都已经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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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格雷勋爵是个惊喜。她听母亲说过他——士兵、外交家、贵族——所以觉得他会高大壮硕。相反,他只比她高六英寸,瘦小而秀气,长着漂亮的大眼睛,皮肤白皙得俊俏,只是因为结实的嘴巴和下巴才没有显得女孩子气。
看到她时,他显得很惊讶——许多人都是这样,对她的身高感到吃惊——但是他紧接着调整好自己,展现出相当大的魅力,给她讲述他在路上的趣事,赞赏乔卡斯塔挂在墙上的两幅画,然后还给桌上的人们讲了关于弗吉尼亚政治状况的新闻,以此逗乐大家。
他没有提及她的父亲,这让她很感激。
布丽安娜心不在焉地微笑着,听福布斯小姐描述她哥哥的重要性。她愈发感觉自己正被淹没在善良意图的海洋里。他们就不能不理她吗?乔卡斯塔就不能好心地再等几个月吗?
“……他最近才买了一个小锯木厂,就在亚弗埃斯波罗。天啊,他管理得有多好,我都没法给你形容!”
是的,他们没法给她形容,她有些绝望地心想。他们不会不来打扰她,他们都是苏格兰人,和善却实际,而且有铁一般的信念——认为自己是正确的。就是这种信念,让他们在卡洛登战役后半数被杀或流亡。
乔卡斯塔喜欢她,但是显然她已经认定像这样继续等下去是非常愚蠢的。为什么要为了期望虚无而渺茫的爱情,去牺牲得到正派、稳定、体面婚姻的机会呢?
可怕的是,布丽安娜自己也觉得等待是愚蠢的做法。在这几个星期里她试着不去思考的事情中,这件事情是最糟糕的——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就像一棵枯树的影子,在雪中显得十分凄凉。
如果——如果他们回来了——如果,如果……如果她父母回来了,而罗杰没有和他们回来,这点她是知道的。他们找不到那些带走罗杰的印第安人,在没有道路的荒野雪地和泥地里,他们怎么能找得到呢?或者他们能够找到那些印第安人,结果发现罗杰已经死了——死于伤害、疾病、虐待。
或者他们能够找到还活着的他,而他拒绝回来,不想再见到她。或者他会回来,带着那种令人发怒的苏格兰人的荣誉感,决心接受她,但同时又因此憎恨她。或者他会回来,看到那个孩子,然后……
或者他们全都不会回来,詹米说过:我会把他给你带回来,否则我自己就不回来了。那样她就会在这里独自度过终生,被淹没在自己的愧疚浪潮里,身体在人们的善心旋涡中上下摆动,被那根正在腐烂的、与孩子相连的脐带所固定,被孩子的重量往下拉。
“弗雷泽小姐!弗雷泽小姐,你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