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69年10月
罗杰睁开眼睛开始呕吐。胆汁在鼻腔造成的灼烧感,以及流到头发里的呕吐物,与头部和腹部的疼痛相比,都显得无足轻重。
一阵颠簸的震动,让千变万化的颜色从他裆部蹿到脑中。他鼻子里充满了帆布的潮湿味道。附近有个声音说了话,然后本来不可名状的恐慌,在那些颜色中突然有了参差不齐的形状。
格洛丽安娜号!他们抓住了他!他本能地倾斜,但是突然停了下来,因为他感受到太阳穴里有阵火辣辣的感觉,也因为发现自己的双手被什么东西绑住了。被绑住了,他被绑在货舱里了。
那种恐惧在他脑中膨胀,变得黑压压的。是博内的人,他们抓住了他,把那些宝石抢了回去,现在他们要杀死他!
他手腕用力猛地向外拉动,疼痛得咬紧了牙齿。他身下的甲板突然下沉,让他惊讶地发出哼声,然后他的身体沉重地砸了下去。
他再次开始呕吐,尽管他肚子里面已经空无一物。他干呕起来,肋骨随着干呕的抽搐,与他压在身下的帆布包裹摩擦。不是船帆,不是货舱。不是格洛丽安娜号,完全不是船。是一匹马!他双手双脚被绑住,肚子向下横搭在一匹该死的马上!
那匹马震动着又走了几步,然后停了下来。有几个声音在低声说话,几只手在他身上伸手翻找,然后他被粗鲁地拉下马背,双脚着地。他站不住,也无法保持平衡,所以立即倒了下去。
他蜷缩地倒在地上,集中精神呼吸着。不再颠簸,现在要好受一些了。没人理他,然后他逐渐察觉到了周围的环境。
这并没有什么用。他的脸颊下有凉爽潮湿的树叶,一股腐烂的清新气味。他谨慎地睁开眼睛。上面的天空是不可能的深色,介于蓝色和紫色之间。他听到了树林的声音,以及附近流水的声音。
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在围绕着他慢慢转动,清晰得令人难受。他闭上双眼,然后把双手平按在地上。
上帝啊,我在哪里?那几个声音在漫不经心地交谈着,话语在附近马匹的踩踏和嘶鸣中模糊不清。他专注地听,但是听不懂。这种无能为力让他感觉到短暂的恐惧,他甚至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语言。
他的两只耳朵后面都有个疼痛的大肿块,一阵疼痛让他的太阳穴抽动起来。他伤得很严重,但是在什么时候?会不会是大脑内部的血管被打破,让他失去了分辨语言的能力呢?他直接睁开眼睛,然后特别小心地翻身平躺着。
一个长着棕色方形脸的男人看了看他,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关注,然后又继续照料他的马匹。
印第安人。他感到特别震惊,暂时忘记了自己的疼痛,突然坐了起来。他喘着气,把脸埋到膝盖上,闭着眼睛,努力让自己不要再犯晕,因为他为了逃走会再次进行打斗,但血液不断冲击着头顶,让他头痛欲裂。
我在哪里?他凶狠地用牙齿咬着裤子,努力地回忆。他只回忆起了零星的画面,但是无法将他们拼接成可以理解的完整图像。
船板的嘎吱声,底舱污水的气味,穿过窗玻璃的耀眼阳光,博内的面容,鲸鱼在雾中的呼吸声,以及一个小男孩,他的名字叫……叫……
在黑暗中紧握的双手,以及啤酒花的强烈气味。我迎娶你,用我的身体爱慕你……
布丽。布丽安娜!冷汗流下他的脸颊,他紧咬着牙齿,让下巴上的肌肉感觉到了疼痛。那些画面就像跳蚤一样在他脑中乱蹦。她的面容,她的面容,他不能让它消失!
不温柔,那不是温柔的面容。笔直的鼻子和冰冷的蓝眼睛……不,它们并不冰冷……
一只手抓住他的肩膀,将他从对记忆的痛苦追逐中猛地拉到特别迫切的当前环境。那是个印第安人,手里拿着刀。迷惑得麻木的罗杰只是看着他。
那个印第安人是个中年男人,梳成鬈的头发里插着一根骨头,摆出一副严厉而坚定的姿态。他带着挑剔的神情,抓住罗杰的头发前后摇晃。罗杰的迷惑消失了,他意识到那个印第安人打算当场割他的头皮。
他猛地向后倒,用双脚往外踹,踹到了那个印第安人的膝盖。那个印第安人发出惊讶的喊声,倒了下去。罗杰翻身,摇晃着站起来逃命。
他像只喝醉酒的蜘蛛那样岔开腿奔跑,跌跌撞撞地朝树林跑去,寻找阴影处避难。身后有叫喊声,以及踢散树叶的疾步声。脚下有什么东西绊住了他,让他头朝前倒下去,狠狠地摔到地上。
他还没喘过气来,双脚就被拉住了。挣扎没有用,一共四个人,包括被罗杰踹到的那个,他朝他们走来,跛着脚,手里仍然拿着刀。
“不是要伤害你!”他生气地说道。他干脆地扇了罗杰一耳光,然后俯身割断了绑着罗杰手腕的皮条。他响亮地哼了一声,转过身子,朝那几匹马走去了。
抓着罗杰的那两个人及时地放开了他,然后也走开了,留他在那里摇摇晃晃,就好像大风里的一棵小树。
太好了,他茫然地心想,我还没有死。到底搞什么鬼?
问题的答案没有自己冒出来,于是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擦了擦脸,发现了几处他之前没有发现的伤,然后观察四周。
他站在一片小空地里,四周是巨大的橡树和掉了半数叶子的山核桃树,地面上铺着厚厚的棕色和黄色的树叶,松鼠在上面零乱地丢下了几堆橡果帽和坚果壳。倾斜的地面说明他正站在一座山坡上,寒风和宝石般深邃的天空说明快日落了。
那些印第安人——四个,全部都是男性——完全无视他,忙着搭建营地,都没有朝他那边看一眼。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几码外有一条小溪在长着水藻的岩石上汩汩流动,他谨慎地朝那边走去。
尽管溪水冰得牙疼,但他还是喝了个饱。他嘴巴一侧的牙齿几乎全部松动了,脸颊的内侧也伤得很严重。他小心翼翼地洗了脸,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早些时候,他就这样洗过脸,喝过水,冷水从翠绿的石头上流过……
弗雷泽岭。他跪坐在地上,一块块巨大而难看的记忆碎片掉回到脑海里。布丽安娜、克莱尔……还有詹米·弗雷泽。他拼命搜寻的那幅不清楚的画面,突然就自己回来了——布丽安娜的宽大而清秀的面容,倾斜的蓝色双眼,又长又直的鼻子。但是这张面容变老了,变成了饱经风霜的青铜色,轮廓粗糙,因为男子气概和阅历而显得坚韧,蓝色的眼睛变成了黑色,还带着杀气腾腾的愤怒。詹米·弗雷泽。
“你个该死的浑蛋,”罗杰轻声说道,“你个该死的浑蛋。你想要杀死我!”
他最初的感受是震惊,但是愤怒也紧随而来。
他现在回忆起了一切。在空地里的相遇,火焰般的秋叶,以及秋叶中那个红头发的男人。那个棕色头发的青年——该死的他是谁?那场搏斗——他扭曲着面容,摸了摸肋骨下面的痛处——以及在搏斗结束后,自己躺在树叶里,确定自己会被杀死。
嗯,他没有被杀死。他模糊地记得听到那个男人和那个男生在他旁边争论——一个要当场杀死他,一个不答应——但是他不知道要杀死他的是谁。后来,他们当中的一个人又击打了他,然后他就忘记了所有事情,直到现在才回忆起来。
现在,他看了看四周。那几个印第安人生起了火,火堆旁边放着一个陶土罐。他们丝毫没有关注他,但是他能肯定,他们全都能察觉到他的动静。
或许是他们从弗雷泽和那个男生那里把他抢来的——但是为什么呢?更有可能是弗雷泽把他交给了这几个印第安人。那个拿着刀的印第安人说他们不打算伤害他,那他们打算怎么对待他呢?
他观察四周。天很快就要黑了,橡树的阴影变得越来越深。那又能怎样,老兄?天黑了下山又能去哪里?你知道的方向就只有下山。那几个印第安人无视他,显然是因为他们确信他不会逃跑。
他撇开了这个令人不安的事实,站了起来。先做要紧的事情。尽管现在最不想做的就是撒尿,但是他的膀胱都快爆炸了。他的手指充了血,动作缓慢而且不灵巧,但他还是笨拙地解开了马裤的系带。
他最初的感觉是宽慰,状况没有感觉上那么糟糕。很疼,但是他轻轻地戳了戳,知道自己基本上完好无损,没有被踢打出疝气。
在他转身朝火堆走去时,那种简单的宽慰被突如其来的愤怒所取代。他的怒火如此纯粹和强烈,甚至烧掉了疼痛和恐惧——他右手腕上有个模糊的黑色卵形印记——一个拇指印,就像签名那样清晰和嘲弄人。
“上帝啊。”他非常小声地说道。他肚子里的怒火烧得炽热且剧烈。他能够感受到愤怒,它在嘴巴里面酸酸的。他向下看着身后的山坡,不知道自己所朝向的是不是弗雷泽岭。
“等着我,浑蛋,”他低声说道,“你俩都等着!我会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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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是立即就回去。那些印第安人允许他一起吃饭——吃的是某种炖菜,尽管温度高得几乎沸腾,但他们还是用双手舀出来的——但是除此之外就对他毫不关心了。他试着对他们说英语、法语,甚至说了他所知道的零星德语,但是他们没有反应。
他们躺下睡觉时,又把他绑了起来,脚踝被绑住,脖子上套着绞索,然后系到一个印第安人的手腕上。不知是因为对他不关心,还是因为没有毯子,他们没有给他保暖的东西,所以他颤抖了整晚,在不被呛到的情况下,尽可能地贴近逐渐变小的火堆。
他觉得自己没法睡着,但是因为疼痛得筋疲力尽,最后还是睡着了。但他睡得并不安稳,做了许多暴力、破碎的梦,还几次因为持续不断的窒息幻觉而醒来。
他们在早晨再次动身。这次没有骑马的麻烦了。他步行前进,而且走得尽可能快。绞索仍然套在他的脖子上,松垮垮地挂着,但是有根不长的绳索绑着他的腰部,系在马匹的挽具上面。他跌倒了几次,尽管身上有伤、肌肉疼痛,但他还是爬了起来。他有种清晰的感觉,觉得自己要是不爬起来,他们会毫不内疚地让他被马匹在地上拖着走。
大致在朝北方前进,他也能够通过太阳判断出来。这并没有什么用,因为他不知道始发地是哪儿。但是,他们出发的地方离弗雷泽岭应该不太远;他昏迷的时间顶多几个小时。他观察旁边那匹马摆动的蹄子,试着估算它的速度,顶多每小时两三英里。他正设法跟上步伐,同时又不让自己过于劳损。
地标。没法判断他们打算带他去哪儿,也不知道其中的原因,但是如果他能够回来,那么他就得记下他们走过的地域的形状。
一面悬崖,四十英尺高,长满了杂乱的植物,一棵扭曲的柿子树从岩缝里突出来,就像盒子玩具里弹出来的整蛊小丑,树上结满了小绒球般的亮橘色果实。
他们爬上山岭的顶部,远处的群山一览无余,颇为壮观。三座尖尖的山峰,簇拥在炽热的天空下面,靠左的那座山峰最高。他能够记住这点。一条小溪或者是河流从小峡谷中流过,他们驱马穿过一片浅滩,冰冷的水没到了脚踝。
他们乏味地向北方行进了几天。那几个印第安人没有对他说过一句话。第四天时,他发现自己开始忘记时间概念了,经受不住疲劳和群山的寂静,陷入了如梦般的恍惚状态。他从外套的褶边上拉出一根长长的线,然后开始在上面打结,一个结代表一天,这既可以让他不忘记现实,也是种计算行进距离的原始方法。
他要回去。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要回到弗雷泽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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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八天时,他找到了机会,他们已经走到了深山里。昨天他们越过了一座山,走下陡峭的山坡,那几匹矮马发出咕噜咕噜的哼声,放慢速度,小心翼翼地踩稳每一步,它们鞍上的东西也摆动起来,发出嘎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