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们又开始爬坡了,地面变得陡峭,几匹矮马的速度变得更慢了。罗杰现在能够走得靠前些,甚至能够与马匹并排走,抓住挽具的皮带,让那个健壮的马拉着他走。
那几个印第安人已经从马背上下来,牵着马步行。牵着罗杰抓着的那匹马的是一个印第安武士,一束黑色的挑衅性长发披在他的背上,罗杰小心翼翼地关注着他。他一只手抓住挽具,另外那只手在一块吊着的帆布下面忙碌,想要解开将他系在挽具上的绳结。
他一股一股地把绳索解开,直到只剩下一根细线把他与那匹马相连。因为恐惧和爬山而冒出来的汗水沿着他的肋骨流下去,他等待着,拒绝了一次又一次的机会,但是又每时每刻地担心自己错过时机,担心他们会停下来扎营,担心那个牵马的印第安武士会回头看他,会想到来检查。
但是他们没有停下来,那个武士也没有回头。看到最前面的那匹马踏上一条进山的羊肠小道,他心跳加速,心想时机到了。小路下方是陡坡,陡坡结束后是大约六英尺长的平地,再往下是长着茂密森林的山坡,特别适合藏匿。
前面两匹矮马特别谨慎地下脚,接连走上了狭窄的小道。第三匹马也走了上去,然后就轮到罗杰了。他紧贴着矮马的侧面,闻着惬意而浓郁的马匹汗液的刺鼻气味。一步,再来一步,然后他们全都走上了那条狭窄小道。
他猛地拉开绳索,跳了下去,落到地面,然后又迅速站起来,朝山下逃跑了。他的两只鞋全都跑掉,但是他没有回头去捡。他哗啦哗啦地游过一条小溪,用双手和膝盖爬上岸,吃力地站起来,还没站直就跑了起来。
他听到身后有叫喊声,然后声音消失了,但是他知道他们在后面追赶。他争分夺秒地逃跑,那几个印第安人也在争分夺秒地追逐。
在他奔跑时,树叶和岩石变得模糊,身旁的景物都退到了身后。他左顾右看,思考该往哪儿走,寻找藏身的地方。他选择了一片小白桦林,迅速穿过去,跑到一片倾斜的草地上,从滑滑的草上猛冲下去,**的双脚踢到了草根和石块。跑到草地远端时,他花费片刻时间回头看了看。两个印第安人——树林里有两个黑色的圆脑袋。
他继续跑进另外一片低矮的树林,然后再次疯狂地跑出来,跑过一片蜿蜒的碎石地,剧烈地喘着气。之前走过的那么多路程有一个作用,他冷酷地心想,那就是改善了他的呼吸。他无暇多想,脑中只有疯狂的躲避本能。
然后他继续向下走,沿着二十英尺高的潮湿、碎裂悬崖爬下去,抓住悬崖上的植物,拉扯它们的根部,防止自己掉下去,双手抓进堆积着泥土的小坑洼里,在看不见的石头上把手指磨得粗糙。他狠狠地跳落到悬崖底部,弯腰喘着气。
有个印第安人就在他后面,倒退着爬下悬崖。他一把抓下脖子上的套索,狠狠地朝那个印第安人的双手上鞭打去。那个人没抓稳,松手滑了下来,歪斜地摔到地上。罗杰把套索套到那个印第安人的头上,恶毒地猛拉一下,然后逃跑了,留他跪在那里,哽咽着抓挠脖子上的绳索。
树林!
他需要躲避。他用手撑着跃过倒下的木头,但是被绊倒,滚了出去,接着又爬起来继续奔跑。上面不远处有片云杉树丛。心脏急剧跳动着,他用力向后蹬,跳跃着跑上了那个山坡。
他冲进云杉树丛,忍受着无数针叶的刺扎向前冲,闭眼躲避拍打到脸上的树枝,什么也看不见。然后他脚下踩空,看着一闪而过的树枝和天空,掉了下去。
他半蜷缩着身子,撞到地上,撞得岔了气。他没能够把身子蜷缩得更圆,让自己继续翻滚。他从石头和小树上面摔下,撞出漫天的泥土和松针,弹跳和碰撞着朝底部滚去。
他撞到缠结着的茂盛树丛里停了下来,在里面挂了片刻,然后又滑了下去,扑通一声落到了地上。他头晕目眩,流着血,一动不动地躺了片刻,然后痛苦地翻身侧躺着,擦掉脸上的泥土和血液。
他抬头看着上方寻找。他们在那里——两个印第安人,在那个斜坡的顶部——正小心翼翼地从他摔下来的那个岩架旁边爬下来。
他依靠双手和双膝,在那些杂乱的灌木中往外钻,爬行着逃命。细小的树枝被折断,尖利的末端戳到他身上。他奋力地前进,在茂密的灌木中挤出一条路,转动着身体,沿着寻找到的开口前进,瀑布般的灰尘、枯叶和昆虫从高处的树枝上掉下来。
他的第一个有条理的想法是自己下了地狱,接着他才意识到,这个想法既是诅咒,也是如实的描述。他身处一个杜鹃花地狱里。带着这种迟来的领悟,他放慢了逃亡的速度——如果以大概每小时十英尺的速度爬行也说得上是“逃亡”的话。
他发现自己所处的位置像隧道的开口特别狭窄,让他无法转身,但是他还是用力把脑袋往旁边挤,伸长脖子,观察身后。后面什么都没有,只有潮湿和发霉的黑暗,被少许微弱的光线照亮,尘埃在光线中打转。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看到杜鹃花丛的茎秆和柔软枝条。
他颤抖着的四肢崩溃了,瘫倒在地上。他躺了片刻,在茎秆中间蜷缩起来,呼吸着腐烂树叶和潮湿泥土的麝香气味。
“这就是你想要躲避的地方,老兄。”他低声对自己说道。身体开始感觉到疼痛了。他身上有十多个地方受伤流着血。即使是在昏暗的光线中,他的手指头看上去也是血肉模糊。
他慢慢地清点自己受伤的地方,同时聆听那几个印第安人是否追来。不出所料,没有听到他们的声音。他在十字溪的酒馆里就听人说过杜鹃花地狱,那些是带有吹嘘色彩的故事,说有些猎狗追逐一只松鼠到一个巨大的杜鹃花地狱里,然后无望地迷了路,再也没有被人见到过了。
罗杰希望这些故事都是夸大其词,尽管他仔细地观察了四周,并没有感觉到宽慰。有光亮的地方都看不出方向,四面八方看上去都是一个样。一簇簇令人感到凉爽的厚实树叶低垂着,粗大的茎秆和较细的树枝交织在一起,几乎无法穿透。他有些惊恐地意识到自己搞不清楚是从哪个方向来的了。
他把头埋在膝盖上,然后深呼吸,试着去思考。算了,先处理眼下的事情。他右脚底侧边的深长伤口不停地流着血。他脱下破烂的长袜,用其中一只绑住右脚。除了脑袋上撞出来的那个不深的伤口,再没有其他地方严重到需要绷带了。那个伤口还在渗血,摸上去又湿又黏手。
他的双手在颤抖,很难把袜子绑到头上。但是,这个小动作让他感觉好了些。现在以及过去,他在苏格兰曾经攀爬过数不胜数的门罗山,爬过那些无穷无尽的峻峭山峰,而且还多次帮忙寻找在岩石和帚石楠中迷路的游客。
如果你在野外迷路,谨慎的做法通常是在原地不动,等待别人来找你。这个方法现在行不通,他心想,因为在寻找你的人正好是你不希望找到你的那些人。
他抬起头,透过那些缠结的树枝看上去。他能够看到小块小块的天空,但是头顶上的杜鹃花树只有差不多十二英尺高。他没法站起来。在交错的树枝下,他几乎都坐不直。
他没法判断这个特别的地狱到底有多大,在他和那几个印第安人翻山越岭的路上,他见过完全覆盖着杜鹃花的荒坡,那些山谷里长满了青色的杜鹃花,只有少数野心勃勃的树木从起伏的杜鹃花海洋里突出来。话说回来,他们曾经绕道路过几个与此差不多的林海,至多只有一百平方英尺大。他知道自己离这片东西的末端很近,但是这没有用,因为他不知道末端在哪个方向。
他的双手仍然在颤抖,开始意识到自己特别冷。休克,他悲观地心想。休克的时候该做什么呢?热水、毯子、白兰地。嗯,对了,抬起双脚,这点他还能做到。
他刨出一个浅坑,然后小心而缓慢地躺进去,把那些湿乎乎的、已经开始腐烂的树叶刮到自己的胸膛和肩膀上。他把双脚架在树干的分叉上,颤抖着,闭上了眼睛。
那几个印第安人不会追进来。他们为什么要追进来呢?他们如果不急,那么在外面等待要好得多,反正他迟早都要出去——如果他还出得去的话。
在这下面只要一动身,就会摇动上面的树叶,守望的人就会知道他的位置。这个想法让人恐惧。他们毫无疑问知道他现在的位置,正在简单地等待他继续移动。那些小块的天空是蓝宝石般的深蓝色,说明现在仍然在下午。那么他要等到天黑了才移动。
他把双手抱紧在胸前,努力让自己休息,去思考现状之外的事情。布丽安娜,他想到了她。现在想到她时没有了愤怒和迷惑,也没有时间那样做了。
让他假装他们之间还和那晚一样,那个属于他们的夜晚,黑暗中她温暖的身体。她的双手,如此直率和好奇,急切地探索他的身体。她大方且坦率地展示**的身体。还有他那短暂的错误信念,以为整个世界都会永远平安无事。慢慢地,颤抖减轻了,他睡了过去。
他在月亮升起之后的某个时间醒来,尽管看不见月亮,但是他能看到天空中充满了亮光。他浑身僵冷,又疼又饿,而且渴得特别厉害。嗯,如果他从这个该死的地方出去,他至少能够找到水,这些山里到处都是溪流。他慢慢地翻了身,感觉自己笨拙得像躺着的乌龟。
朝哪个方向走都差不多。他用双手和膝盖爬着出发了,挤着钻过一个个缝隙,折断一根根树枝,尽量让自己直线前进。有件事情比那些印第安人更让他害怕,那就是在这个迷宫里盲目地移动,很容易让他迷失方向。他可能会无止境地兜圈子,被永远地困在这里面。那些说猎狗在这里面丢失的故事不再显得夸张了。
有只小动物从他手上跑过,吓了他一跳,脑袋撞到了上面的树枝。他咬着牙齿,继续前进,每次挪动几英寸。四面八方都有蟋蟀在鸣叫,而无数轻微的窸窣声让他知道,居住在这特殊地狱里的东西并不喜欢他的侵扰。这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但还是有一件好事:持续不断的费力爬行让他暖和起来,尽管汗液刺痛了头皮上的伤口,混着血液沿着下巴滴落。
每次停下来休息时,他就会仔细聆听,既是为了确定自己的方位,也是为了听那几个印第安人是否追来,但是他什么也没有听见,只听到鸟儿在夜晚的偶尔鸣叫,以及周围树叶的窸窣声。他用袖子擦了擦汗湿的脸,然后继续前进。
他不知道爬了多远,才遇到那块石头,或者说迎头撞上了它。他踉跄往后退,抓着脑袋,咬牙不让自己喊出来。他疼痛得眨起眼睛,伸手摸自己撞到的到底是什么。不是巨石,而是一块表面扁平的石头,而且这块石头很高,它那坚硬的表面向上延伸到了他快够不着的地方。
他朝旁边摸索,绕过那块石头。石头边上长着一根很粗的茎秆,他的肩膀卡在了中间。他扭转身子,用力蠕动着往前挤,最终猛地蹿了出去,失去平衡,迎面摔到了地上。
他用双手撑地,再次顽强地爬起来,意识到自己能够看到双手了。他抬起头向周围看,十分惊奇。
他的头和肩膀伸到了一个没有障碍的空间里。不仅是没有障碍,而且还很空旷。他急切地向前爬行,最终摆脱了幽闭又令人备受束缚的杜鹃花海。
他站在一个开阔的地方,面对空地远端的一面峭壁。那确实也是一块空地,他脚底下的松软泥土里什么植物都没有。他十分惊讶,慢慢地转动身子,特别大口地呼吸着寒冷、刺鼻的空气。
“我的上帝啊。”他轻轻地出声说道。那片空地差不多是个椭圆形,四周是立着的石头,堵在椭圆一端的是那面峭壁。那些石头均匀地分布在空地边缘,其中有几块已经倒下,还有几块也被后面的杜鹃花根茎挤压出原本的位置。他能够看到那堆黑色的密集杜鹃花丛,显露在那些石头上方和中间,但是石头围着的椭圆空地里什么植物都没有。
看到这样的景象,令他浑身泛起了鸡皮疙瘩,轻轻地朝石圈中间走去。不可能,但它就是。毕竟,它为什么不是呢?如果吉莉丝·邓肯说得对……他转过身子,在月光中看到了刻画在峭壁上的图案。
他靠近观察,上面有几幅岩石画,有些手掌那么大,有些和他差不多一样高。有螺旋图案,以及一个看上去像是在跳舞——或者垂死的——驼背的人。一个闭合的圆圈,看上去就像是一条追逐自己尾巴的蛇。还有一些警示的图标。
这令他再次心惊胆战,然后把手伸到了马裤的裤缝上,那两颗他冒着生命危险得来的宝石还在,他希望能够通过两颗微小的通行证将他和布丽安娜送去安全的地方。
他什么也没有听见,没有轰隆隆的声音,也没有嗡嗡声。秋天空气寒冷,一阵微风吹动了杜鹃花树叶。该死,现在是几号了?不知道,他早就忘记时间了。但是,他觉得在威尔明顿离开布丽安娜时,应该接近九月初。他所花费的时间比预计的时间多,才追踪到博内,寻找到机会偷来那两颗宝石。现在肯定快到十月底了,萨温节,也就是万圣节前夜,就快要到了,或者才过去没多久。
但是,这个石圈生效的日期也是相同的吗?他觉得是相同的。如果地球的引力线改变了地球环绕太阳的公转,那么所有的时光通道都应该随着这种改变打开或关闭。
他靠近峭壁,看到了一条通道位于峭壁底部岩石上的裂缝,或许是个岩洞。一阵寒冷传遍了他的全身,而这与夜晚的冷风并没有关系。他紧握着那两颗坚硬的宝石。他什么也没有听见。通道是打开的吗?如果是打开的……
逃跑。这将会是逃跑。但是逃跑到什么年代呢?怎么逃跑呢?吉莉丝的咒语在他的脑海中反复吟唱着:充满爱意的石榴子,戴在我的颈子上,我将忠贞不渝。
忠贞不渝。走上那条逃跑的道路就等于抛弃了布丽安娜。她抛弃过你吗?
“没有,她没有抛弃过我!”他低声对自己说道。他知道,她没有抛弃他是有原因的。
她已经找到了父母,会足够安全。“因为这个原因,一个女人就应该离开她的父母,忠于她的丈夫。”安全不是最重要的事情,爱情才是。如果他关心安全的问题,那么他一开始就不会穿过那个令人绝望的空间了。
他的双手在冒汗,手指能够感受到裤子粗糙布料的潮湿颗粒,磨破的指尖火辣辣的,阵阵作痛。他又朝峭壁上的那个裂缝走了一步,眼睛盯着漆黑的裂缝里面。如果不走进去……那么只有两件事可以做:回到杜鹃花丛令人窒息的束缚中,或者试着攀爬面前的峭壁。
他仰头衡量峭壁的高度。一张脸正向下看着他,那张脸被充满月色的天空映衬出剪影,看不清面貌。他还没来得及移动和思考,套索就轻轻地从他的头上套下去,然后拉紧,将他的双臂捆到了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