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底,白天和夜晚都很寒冷,乌云在我们的山坡上方逐渐低垂。不幸的是,天气并未让人们的脾气有所和缓,大家都愈发焦躁,原因很明显——罗杰·韦克菲尔德仍然杳无音信。
布丽安娜仍然不说和罗杰吵架的原因。实际上,她几乎再也没有提及罗杰了。她已经做了决定——除了等待,没有什么事情要做,让罗杰来做决定——如果他还没有做决定的话。但是,在她不经意流露出真实表情时,我能够看到她的恐惧和愤怒在博弈。而且,大家头顶上都有一片疑虑的乌云,就好像山顶的那些乌云。
他在什么地方呢?当他最终出现时——或者说如果他最终出现——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我盘点了食物储藏间里的东西,在大家的烦躁情绪中得到了些许喘息。冬天快到了,食物已储备结束,菜园里的作物已经采摘,并且做好了保存工作。储藏架上塞满食物,上面有几袋花生、南瓜、土豆,还有几罐西红柿干、桃干和杏干,以及几盆干蘑菇、几块圆形的干酪和几篮苹果。天花板上挂着一串串洋葱、大蒜和鱼干。地板上放着几袋面粉和大豆、几桶腌牛肉和咸鱼,以及几个石头坛子的泡菜。
我清点着库存,就好像松鼠计算坚果一样,因为东西很多而感觉心情舒缓。无论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们都不会挨饿受困。
我一只手拿着一块干酪,另外一只手端着一碗干豆子,从食物储藏间里走出来。听到有人轻轻敲门,还没来得及开门,门就打开了,伊恩的脑袋伸进来,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屋里。
“布丽安娜没在这里?”他问道。见她不在,于是不等我回答便走了进来,试着把头发向后理顺。
“你有镜子吗,舅妈?”他问道,“可能还要梳子。”
“有,当然有。”我说道。我放下手里的食物,从抽屉里取出我的小镜子和龟甲梳子递给了他,抬头打量着他那瘦长而笨拙的身子。
他的脸庞看上去光亮异常,干瘦的脸颊上有红色的污渍,就好像他不仅是修过面,而且还把脸上的皮肤刮伤了。他的浅棕色头发,平时浓密而坚硬,现在却用某种油脂向后平直地抹到脑袋的两侧。因为用了许多发油,他额头上方的头发现在杂乱地立了起来,让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头精神错乱的豪猪。
“你在头上抹什么,伊恩?”我问道。我凑近闻了闻,结果刺鼻的气味让我稍微往后退了。
“熊油,但是有些臭了,所以我在里面加了一小勺香皂,会好闻一些。”他挑剔地照着镜子,用梳子稍微戳了戳发型,这几下整理头发的动作似乎很勉强。
他穿着一件漂亮的外套,搭配着干净的衬衫——这在需要干活的日子里闻所未闻——脖子上围着浆洗过的干净领巾,看上去紧得足以勒死他。
“你看上去很帅气,伊恩,”我咬着脸颊内侧说道,“唔……你是打算去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噢,是的,”他尴尬地说道,“是这样的,如果我打算去求婚,我觉得我必须打扮得好看些。”
求婚?我有些好奇他的喜好。他当然喜欢女生,而且这里也有少数几个女生对他表示过喜欢,但是他连十七岁都还没有满。当然,男生确实会那么早结婚,而且伊恩还有自己的土地,在威士忌酒厂里也有自己的股份,但是我之前没想到他会这么忙碌地追求爱情。
“我懂了。那个女生我认识吗?”
他揉搓下巴,在上面留下了一条红红的印记。“认识,呃……就是……就是布丽安娜。”他没有看我的眼睛,但是他的脸慢慢地红了起来。
“什么?”我不敢相信地说道,我放下手里的面包,注视着他,“你是说布丽安娜?”
他盯着地面,却顽固地紧绷着下巴。“布丽安娜,”他重复说道,“我来是向她求婚的。”
“伊恩,你不会是说真的吧?”
“是真的,”他说道,扬起长长的方下巴,一副下定决心的样子,他朝窗户看了看,来回走动,“你觉得……她……她会很快回来吗?”
他因为紧张而冒出来的汗味,混杂着香皂和熊油的气味刺激着我的感官。他双手紧握成拳头,用力到足以让他那干瘦的指关节上被晒黑的皮肤发白。
“伊恩,”我说道,既觉得恼怒,又怀有慈爱之心,“你这么做是因为布丽安娜的孩子吗?”
他惊讶地看了看我,眼睛闪了一下。他点了点头,不舒服地动了动僵硬外套里面的肩膀。
“是的,当然是的。”他似乎很惊讶我会那么问。
“那你并不爱她吧?”我很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是觉得最好全都说出来。
“嗯……不爱她,”他说道,脸颊再次痛苦地红了起来,“但是我还没有向任何人许诺,”他匆忙补充道,“所以不会有问题。”
“有问题的!”我坚定地说道,“伊恩,你有那样的想法,真是特别特别善良,但是……”
“噢,不是我的想法,”他插嘴说道,一副惊讶的表情,“是詹米舅舅想出来的。”
“他什么?”有个不肯相信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然后我迅速转身,发现布丽安娜站在门口,注视着伊恩。双手握成拳头,慢慢走进来。伊恩也同样缓慢地向后退,撞到桌子后停了下来。
“表姐,”他说道,一缕头发从抹了油的头发中松了下来。他伸手去往回拂,但是拂不回去,难看地吊在他的一只眼睛前面,“我……呃……我……”他看到布丽安娜的表情,立即闭上了眼睛,“我来是要告诉你,我想牵着你的手走进婚姻殿堂,”他一口气说了出来,然后又吸了一口气,吸气的声音非常清晰,“我……”
“闭嘴!”
本来张着嘴要继续说下去的伊恩立即闭上了嘴巴,小心翼翼地将一只眼睛睁开成一条缝,就好像在打量一颗马上就要爆炸的炸弹。
布丽怒视着伊恩,然后又怒视我。即使在昏暗的屋内,我也能够看到她绷紧嘴巴的表情,以及脸颊上泛起的暗红色。她的鼻尖通红,不知道是被外面冷风吹红的,还是因为恼怒而变红的。
“你知道这件事吗?”她问我。
“当然不知道!看在老天的分儿上,布丽……”我话还没说完,她就迅速转身,跑了出去,匆匆爬上斜坡,朝那个畜舍走去,我能够看到她那红褐色的裙摆在闪动。
我匆忙拉下围裙搭在椅子上。“我最好去跟着她。”
“我也去。”伊恩提议道。我没有阻止他,这个时候或许需要支援。
“你觉得她会做什么?”伊恩问道,在我身后喘着粗气,跟着我匆忙爬上陡坡。
“上帝才知道,”我说道,“但是恐怕我们得去看看。”我非常熟悉姓弗雷泽的人暴怒时的样子——布丽和詹米都不轻易发怒,但是当他们发怒时,那就是勃然大怒。
“还好她没有打我,”伊恩庆幸地说道,“我刚才以为她要打我呢。”他腿长,步子迈得比我大,所以尽管我走得快,他还是跟上了我。我听到有激动的说话声从开着的畜舍半截门里传出来。
“你到底为什么要让可怜的小伊恩来掺和这种事?”布丽安娜正在说话,因为愤怒而声音很高,“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专横、无理的……”
“可怜的小伊恩?”伊恩说道,感觉很受侮辱,“她怎么……”
“噢,我专横,是吗?”詹米的声音断断续续,听上去既不耐烦,又很暴躁,尽管还没有发脾气。或许是我来得及时,防止了不友好行为。我从畜牧门看进去,看到他们面对着面,在一大堆半干的粪肥上方怒视着彼此。
“那我有什么更好的选择,你能告诉我吗?”他问道,“让我告诉你,姑娘,我考虑了方圆五十里以内的单身汉,才确定伊恩的。我不会让你嫁给恶毒的男人,不会选择醉汉,也不会选择穷鬼,更不会选择某个老到可以当你爷爷的人。”
他伸手抓住头发,明确地表明了他焦虑不安,但是可以有效地努力让自己冷静了下来。他稍微降低了嗓音,表现出和解的态度。
“嗯,我甚至放弃了托马斯·麦克劳德,他拥有肥沃的土地,脾气又好,而且年龄也和你相仿,甚至还比你小一点。我放弃了他,因为我觉得你不想和他站到牧师面前。相信我,布丽安娜,我已经尽力让你能够嫁个好男人了。”
布丽安娜丝毫不领情,她的头发已经在刚才冲上山的路上散开了,飘在脸的四周,就好像一个复仇天使冒出的火焰。
“你怎么就觉得我想要嫁人呢?”
他诧异地张开了嘴,不可置信地问:“想要?这和想要有什么关系?”
“有各种关系!”她跺着脚说道。
“你的想法不对,姑娘,”他劝告道,转身去捡起他的粪叉,他点了点头,打量着她的肚子,“你的孩子要出生了,他需要有个姓。能够让你挑剔的时间早就过去了,不是吗?”
他把粪叉插入粪肥堆里,把粪肥叉起来抛到旁边的手推车里,然后再次把粪叉插进去,动作已因为多年的劳动而平稳而简约。
“好了,伊恩是个好脾气的小伙,干活又有力,”他边说边干着手里的活儿,“他有自己的土地,到时候也会继承我的土地,那将会……”
“我谁都不嫁!”布丽安娜将身子挺直,紧握着拳头,说话的声音特别响亮,打扰到了天花板角落里的蝙蝠,黑色的身影从阴影中飞出来,到外面逐渐黑暗的黄昏中去了,而里面争吵的人并没有注意到它。
“嗯,那你自己选吧,”詹米简洁地说道,“我希望你能选到对的人!”
“你——没有——听我说!”布丽安娜咬着牙说出每个词语,“我已经选择了。我说我——谁都——不嫁!”她一边跺着脚,一边说出了这句话。
詹米用力把粪叉插进粪堆后站直身子,看着布丽安娜,用拳头揉搓自己的下巴。
“嗯。我好像回忆起你母亲在结婚前夜,曾经表达过特别类似的想法。我后来没有问她后不后悔被迫嫁给我,但是让我自己感到高兴的是,我觉得她跟着我或许丝毫不痛苦。或许你应该去和她谈谈?”
“完全就是两码事!”布丽安娜斥责道。
“是的,是两码事。”詹米同意道,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脾气。太阳在群山后面低沉,在畜舍里洒满了金光,让他皮肤里暗涌的红色显而易见,他在竭尽全力地保持着理智。
“你母亲嫁给我是为了救自己的命,救我的命。她那样做很勇敢,也很有气量。我承认你这件事不关乎生死,但是……你知不知道被人说成荡妇的生活是什么样?孩子被人说成是没有父亲的杂种是什么样?”
听到他这么说后,布丽安娜的表情稍微柔和下来。詹米见此,便趁势朝她伸出一只手,和蔼地开口说话。
“来,姑娘。你就不能看在孩子的分儿上说服自己吗?”他的面容再次绷紧,她向后退了一步。
“不,”她哽咽地说道,“不,我做不到。”
他放下了那只手。尽管光线越来越暗,我还是能够看到他俩。詹米眯着双眼,紧绷着肩膀,挺身准备战斗,我能够很清楚地看到危险的迹象。“弗兰克·兰德尔就是那样把你养大的吗,姑娘,让你不在意对错?”
布丽安娜浑身颤抖,就好像跑了太久的马匹。“我父亲总是做对我来说正确的事情!他绝对不会逼我做这种事!绝对不会!他很关心我!”
听到她这么说,詹米最终像炸弹爆炸一样发了脾气。
“我不关心你?我没有尽全力去做对你来说正确的事情?尽管你……”
“詹米……”我朝他走去,看到他的双眼里充满了愤怒,然后我又朝布丽安娜转身看去,“布丽……我知道他不是……你得理解……”
“尽管你做事鲁莽、轻率、自私……”
“你这个自以为是、麻木不仁的浑蛋!”
“浑蛋!你说我是浑蛋,而你怀孕的肚子都大得像个南瓜,你想让你生下来的孩子一辈子被人指指点点和污蔑,而且……”
“谁要敢对我的孩子指指点点,我会把他们的手指折断,然后塞进他们的喉咙里!”
“你这个糊涂蛋!你就丝毫不清楚状况吗?你会成为丑闻,会被人们谴责。人们会当面说你是妓女!”
“让他们试试!”
“噢,让他们试试?你是想让我袖手旁观,听他们这样污蔑你吗?”
“我不需要你来维护我!”
他特别愤怒,脸色白得就像才漂白过的平纹细布。“不需要我维护你?看在基督的分儿上,姑娘,那你需要谁来维护?”
伊恩轻轻地拉拽我的手臂,把我向后拉。
“你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舅妈,”他对我耳语道,“给他们俩泼一盆冷水,或者跟着我离开,不管他们。我见过詹米舅舅和我妈妈吵架。相信我,两个姓弗雷泽的人发火的时候,你不应该走到他们中间去的。我爸说他试过一两回,身上的伤疤足以为证。”
我最后看了看形势,然后放弃了。伊恩说得对,詹米和布丽现在针尖对麦芒,红色的头发都竖了起来,眼睛也眯了起来,就好像两只北美大山猫,绕着圈,啐着唾沫,龇牙低吼。就算我去把干草堆点燃,他们俩都不会有丝毫察觉。
外面特别宁静和安详。白杨树林里有只三声夜鹰在鸣叫,风从东边吹来,把瀑布的微弱水声传到我们的耳朵里。我们走到庭院里时,我们已经听不见詹米和布丽安娜的叫喊声了。
“别担心,舅妈,”伊恩安慰我说道,“他们迟早会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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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没有必要等到他们肚子饿了。几分钟过后,詹米就跺着脚走下山坡,一言不发地从围场里迁出他的马,给它套上笼头,没有加上马鞍便爬上马背,沿着朝菲格斯家去的那条路奔下去了。我看着他远去的身影时,布丽安娜怒气冲冲走出畜舍,就好像蒸汽机那样气呼呼地朝家走来了。
“‘nigheannagalladh’是什么意思?”见我正在门口,她问道。
“我不知道。”我说道。我其实知道,但是觉得最好不说。“我确定他不是故意那样说的,”我补充道,“呃……不管那么说是什么意思。”
“哈。”她生气地哼了一声,踏着重重的步子走进屋里,很快就又带着装蛋的篮子出来了。她一句话都没有说,便消失到了灌木丛里,弄出了飓风般的唰唰声。
我深呼吸了几次,进屋去做晚饭,诅咒着罗杰·韦克菲尔德。
身体上的劳作似乎驱散了家中的一些负能量。布丽安娜在树丛里待了一个小时,带回来十六个蛋,表情也平静了下来。她的头发上有树叶和尖刺,从她的鞋来看,她肯定踢树了。
我不知道詹米做了什么,但是他在吃晚饭的时候回来了,浑身是汗水,头发也被风吹得凌乱,但是他看上去却显得镇静。他们刻意地无视彼此,对于两个身形高大、同处在二十平方英尺的小木屋里面的人来说,这是一项有些困难的事。我看了看伊恩,他翻了个白眼,过来帮我把大菜盆端到了桌上。
他们在饭桌上的对话仅限于让人把盐递过去。饭后,布丽安娜洗完碗,坐到纺车面前,过于强调地踩着纺车的踏板。
詹米回头瞪了她一眼,然后朝我点了点头,走了出去。片刻过后,我跟了出去,他正在去厕所的路上等着我。
“我要怎么做?”他开门见山地问道。
“道歉。”我说道。
“道歉?”他的发尖似乎都立了起来,尽管这有可能只是因为风吹的缘故,“但是我没有做错什么啊!”
“嗯,那又有什么区别?”我恼怒地说道,“你问我该怎么做,我已经告诉你了。”
他用力通过鼻子呼气,犹豫了片刻,然后转过身子,怒冲冲地回到屋里,肩膀紧绷着,要么是为了殉难,要么是为了战斗。
“我道歉。”他赫然出现在她面前说道。
她惊讶得几乎丢掉了纱线,但还是熟练地接住了。
“噢。”她说道,脸红了起来。她把脚从踏板上拿下来,巨大的纺车发出嘎吱的声音,放慢了转动的速度。
“我错了,”他说完,迅速地看了看我,我鼓励地点头,然后他清了清嗓子,“我不应该……”
“没事的。”她迅速说道,急切地想要回答,“你当时没有……我是说,你只是想要帮忙而已。”她低头看着在手指中间走得越来越慢的纺线,“我也要说对不起,不应该对你发火的。”
他短暂地闭眼,叹了一口气,然后又睁开眼睛,朝我扬起了一只眉毛。我淡淡地朝他微笑,然后转身去继续干活,在研钵里捣碎茴香籽。
他拉过来凳子,坐到她的旁边。她朝他转身,伸手去让纺车停了下来。
“我知道你的好意,还有伊恩的好意。但是你不知道吗,爸?我必须等罗杰。”
“但是如果他出事了,或者他遇到某种事故……”
“他还活着,我知道他还活着。”她热切地说道,就好像一个想要根据自己的意愿改变现实的人一样,“他会回来的。如果他回来了,却发现我和伊恩结了婚,那会怎么样?”
伊恩听到自己的名字,于是抬起头看。他坐在火边的地上,洛洛的硕大脑袋靠在他的膝盖上,那双黄色的狼眼愉悦地眯成细线,让伊恩有条不紊地梳理它浓密的皮毛,挑出虱子和脏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