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米伸手抓到头发里面,一副懊恼的样子。
“亲爱的,你跟我讲了他的事情后,我就放话出去了。我派伊恩去了十字溪,给河场留了信,然后又让弗里曼船长把话传给其他水手。我也给邓肯送去了信,传遍了整个开普菲尔河谷,甚至传到了远在北方的伊登顿和新伯尔尼。从弗吉尼亚开到查尔斯顿的邮政船上也都收到了信息。”
他看着我,恳请我理解。“我还能做什么?罗杰找都找不到。如果我觉得有丝毫可能……”他停了下来,咧开嘴唇,咬着牙齿。
布丽安娜低头看着手里的纺线,然后迅速有力地把它扯断了。她将扯断的纺线留在纺锤上摆动,自己站起来穿过房间,背对着我们坐到了桌子前。
“对不起,姑娘。”詹米更加小声地说道。他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放到她的肩膀上,就好像她会咬他一样。
她稍微僵硬起来,但是并没有躲开。片刻过后,她伸手上来拉住他的手,轻轻地捏了捏,然后把它放到了旁边。
“我懂了,谢谢你,爸。”她坐在那里,注视着火焰,面容和身体都完全平静,但是却散发出十足的凄凉感。我把双手放到她的肩膀上,轻轻地揉搓,但是她在我的手指下感觉就像蜡像——没有反抗我的触摸,但是也没有搭理。
詹米皱着眉头打量了她片刻,接着又看了看我。然后,他决然地站起来,伸手到架子上取下他的墨水瓶和羽管笔筒,将它们叮当一声放到了座位上。
“我有个想法,”他坚定地说道,“我们现在画一张大海报,然后我把它带给威尔明顿的吉利特。他可以把海报复印出来,然后伊恩和林赛家的孩子可以把复印的海报发放到从查尔斯顿到詹姆斯敦的海岸上的各个地方。或许人们不认识韦克菲尔德,也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但是他们看到他的长相后,或许能够认得出来。”
他把墨粉倒进那半个污迹斑斑的葫芦里,然后从罐子里面倒了些水,用羽管笔的杆搅拌。他朝布丽安娜微笑,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
“好了,姑娘,你说的这个男人长什么样?”
这个建议让布丽安娜受到了鼓舞,脸上再次有了神色。她坐直身体,一股能量涌上脊柱,流到她的十指上。
“他很高,”她说道,“差不多和你一样高,爸。人们会注意到他的,就像他们总是会关注你那样。他的头发是黑色的,眼睛是浅绿色的。他的眼睛最先引起人注意,是吧,妈妈?”
伊恩有些惊讶,然后停止给洛洛梳毛,抬头向上看。
“是的,”我说着,挨着布丽安娜坐到了长凳上,“但是,你画出来或许比写出来更好。布丽的人像画得很好,”我对詹米解释道,“你觉得你能够依靠回忆画出罗杰的样子吗,布丽?”
“能!”她伸手去拿羽管笔,急切地想要试试,“是的,我确定我可以——我之前就画过他的像。”
詹米把纸和笔交给她,稍微皱起了眉头。
“用墨水画的画印刷厂能印吗?”我看到他的样子,于是问道。
“噢,可以的,应该可以。线条清晰的话,制作木刻印版不会麻烦。”他心不在焉地说道,眼睛盯着布丽安娜面前的那张纸。
伊恩把洛洛的脑袋从他的膝盖上推下去,走过去站到桌边,带着有些过于夸张的好奇心,在布丽安娜身后观看。
布丽安娜咬着下嘴唇,简洁而迅速地落笔。画上的人额头较高,一束粗粗的黑发从看不见的额前乱发里冒出来,然后几乎垂到了特别明显的黑色眉毛上。她画的是侧面画像,鼻子的轮廓突出,不是特别尖,嘴巴线条清晰,栩栩如生,下巴宽大而倾斜。一双深陷的眼睛,睫毛粗黑。强健而吸引人的脸庞上,有着能显示好脾气的纹路。她画上一只清秀、扁平的耳朵,然后把注意力集中到头颅的优雅曲线上,画出了向后扎成小辫子的浓密卷曲的黑色头发。
伊恩发出了低弱、挣扎的喉音。
“你没事吧,伊恩?”我抬头看他,但是他并没有看那幅画,而是看着桌子对面的詹米。他一副呆滞的表情,就好像待宰的猪一样。我转身发现詹米的表情也一模一样。
“到底怎么回事?”我问道。
“噢……没什么。”他用力吞咽,喉咙的肌肉动了动,他的嘴角抽动了一下,然后又抽动了一下,似乎他无法控制一样。
“没事情才怪!”我有些担心,于是隔着桌子倾身,抓住他的手腕,胡乱地找寻他的脉搏,“詹米,怎么了?你的胸又疼了吗?你感觉不舒服吗?”
“我感觉不舒服。”伊恩在桌子上方倾斜身子,看上去似乎会随时呕吐一样,“表姐……你当真打算告诉我们……这个……”他朝那副素描无力地挥挥手,“就是罗杰·韦克菲尔德吗?”
“是的,”她说道,迷惑地抬头看着他,“伊恩,你没事吧?你吃了什么怪东西了?”
他没有回答,而是沉重地坐到她旁边的长凳上,双手抱着脑袋,然后呻吟起来。
詹米轻轻地把手腕从我手里拿开。即使在红色的炉火光线里,我也能看到他脸色苍白,表情紧张。他放在桌上的那只手握住了羽管笔筒,似乎是在寻找支撑。
“韦克菲尔德先生,”他小心翼翼地对布丽安娜说道,“会不会刚好……有其他的姓?”
“有。”布丽安娜和我不约而同地说道。我停下来让她解释,然后站起来,匆忙地去储藏间里取来一瓶白兰地。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有种糟糕的感觉,觉得即将用得上白兰地。
“……被收养的。麦肯锡是他自己家族的姓。”我拿着酒瓶出来时,布丽安娜正在解释。她皱着眉头,看了看詹米,又看了看伊恩:“怎么了?你们不会听说过罗杰·麦肯锡吧?”
詹米和伊恩震惊地看了看彼此,然后两人都清了清嗓子。
“怎么?”布丽安娜问道,向前倾身,焦急地看着他们,“怎么了?你们见过他?在哪儿?”
詹米绷紧下巴,准备说话。
“是的,”他小心翼翼地说道,“见过,在山上。”
“什么……在这里?在这里的山上?”她把长凳向后推,站了起来,担忧和激动的神情像火焰那样闪现在她脸上,“他在哪里?发生什么事情了?”
“呃,”伊恩戒备地说道,“毕竟他确实说过是他夺走你的童贞的……”
“他说什么?”布丽安娜猛地睁大眼睛。
“呃,你爸为了确认问过他,他也承认了他……”
“你说什么?”布丽安娜责问詹米,拳头紧握着放在桌上。
“是的,呃……这……是个误会!”詹米说道,显得特别难受。
“当然是个误会!你们到底做了什么?”她自己的脸色也变得苍白,眼睛里闪烁着蓝色的火星,炽热得就像火焰。
詹米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抬头径直看着她的脸,紧绷着下巴。
“那个小姑娘,丽琦,她告诉我说你怀孕了,说那个让你怀孕的男人是个姓麦肯锡的大坏蛋。”
布丽安娜张开嘴,后来又闭上,但是没有说出话来。詹米凝视着她。“你确实说过你被侵犯了,不是吗?”
她点了几下头,快得就像弹簧玩偶。
“所以,就是那样。麦肯锡来找你的时候,我和伊恩就在磨坊。他们骑马来叫我,我和伊恩在绿荫泉上面的空地里遇到了他。”
布丽安娜找回了声音,但是特别微弱。“你们对他做了什么?”她沙哑地问道,“做了什么?”
“那是场公平的搏斗,”伊恩仍然戒备地说道,“我本来想见面就用枪打死他的,但是詹米舅舅说不要,他打算用拳头教训……那个男人……”
“你打他了?”
“是的,我打他了!”詹米说道,他最终被激怒了,“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姑娘,你想要我怎么对待那个那样利用你的男人?想要杀人的不是你吗?”
“而且,他也打詹米舅舅了,”伊恩插嘴帮忙,“我刚才说了,那是场公平的搏斗。”
“闭嘴,伊恩,别火上浇油。”我说道。我利落地倒了两指深的酒,然后把杯子推到了詹米面前。
“但是,这是……他不是……”布丽安娜语无伦次,就好像一根短引线的爆竹被点燃了一样。然后她发了火,把一个拳头砸到桌上,就像火箭弹一样爆炸了。
“你们对他做了什么?”她尖叫道。
詹米眨了眨眼,伊恩向后退缩,然后他们忧虑地看了看彼此。
我伸手到詹米的胳膊上,用力捏了捏。我无法控制住自己声音里的颤抖,开口说出了必须要问的问题:“詹米……你们杀死他了吗?”
他看了看我,脸上的紧张表情放松了下来——尽管放松的只是面部表情的边缘。
“噢……没有,”他说道,“我把他交给易洛魁联盟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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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好了,表姐,本来会更糟糕的。”伊恩试探性地轻拍了拍布丽安娜的后背,“毕竟我们没有杀死他。”
布丽安娜发出低弱的哽咽声,然后把头从膝盖上抬起来。她脸色苍白而潮湿,就像牡蛎肉,头发杂乱地散落在脸颊周围。她还没有呕吐或眩晕,但是看上去很有可能。
“我们本来打算杀死他的,”伊恩继续说道,有点紧张地看着她,“我已经把手枪顶到他的头上了,但是我想要不要把他脑袋打开花,应该由詹米舅舅说了算,但是然后他……”
布丽安娜又发出哽咽声,我匆忙在她面前放了个大盘子,以防万一。
“伊恩,我真心觉得她现在不需要听这些。”我说道,眯眼朝他使眼色。
“需要,我需要。”布丽安娜让自己坐直,双手抓住桌子边缘,“把事情全部说出来,我必须听。”她慢慢地朝詹米转头,似乎脖子很僵硬。
“为什么?”她问道,“为什么?”
詹米和布丽安娜一样脸色苍白。他已经从桌边推开,走到了烟囱所在的那个角落,似乎想要尽可能地远离那张特别像罗杰·麦肯锡·韦克菲尔德的画像。
他看上去似乎会做任何事情,也不会回答她的问题,但是他还是回答了,双眼凝视着她。
“我打算杀死他的。我阻止了伊恩,是因为用枪打死那个浑蛋便宜他了,会让他死得太快,不足以原谅他的罪过。”他深吸一口气,我能够看到他的那只抓着文具架子的手捏得特别紧,让指关节上的皮肤都泛白了。
“我停下来思考,该怎么杀死他,我必须做什么。我把他留给伊恩,然后自己走开了。”他吞咽了一口唾液,我能够看到他喉咙上的肌肉在移动,但是他没有把目光挪开,“我往森林里走了一小段路,然后背靠着一棵树,让我的心跳慢下来。似乎最好让他醒过来,让他知道,但是我觉得自己没法忍受再听他说话。他已经说了很多了。但是他说过的话,又开始在我的耳朵里出现了。”
“什么?他说了什么?”她连嘴唇都白了。
詹米的嘴唇也白了。“他说……是你叫他上床的,说是你……”他停顿下来,凶狠地咬着嘴唇。
“他说是你想要他,说是你让他夺走你的童真的。”伊恩说道。他语气冷酷,注视着布丽安娜。
她吸了一口气,发出不流畅的声音,就好像纸张被撕破那样。
“没错。”
我不禁看了看詹米。他闭着双眼,紧咬着嘴唇。伊恩发出震惊的声音,布丽安娜闪电般地抬手,扇了他一耳光。他猛地向后退,失去了平衡,差点从长凳上摔了下去。他抓住桌子边缘,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为什么?”他大叫道,面容在突然的愤怒中扭曲起来,“你怎么能够做这种事情?我告诉詹米舅舅你绝对不会那么不自爱,绝对不会!但是事实就是那样,是吗?”
她像一只猎豹那样站着,苍白的脸颊瞬间就变成了愤怒的红色。
“嗯,你这个自命清高、自以为是的浑蛋,去死吧,伊恩!谁让你有权利评判我的?”
“权利?”他语无伦次了片刻,找不到了话语,“我……你……他……”
我还没来得及干涉,她就抬起拳头,用力击打到他的肚子上。伊恩带着特别惊讶的表情,沉重地坐到了地板上,张着嘴巴,就像一只乳猪。
我移动身子,但是詹米比我更快。他瞬间就走到她旁边,抓住了她的胳膊。她迅速转身,我觉得她也想要击打他,但是她紧接着就定住了。她无声地动着嘴巴,震惊和愤怒的眼泪沿着脸颊流了下去。
“别动。”他声音特别冷冰地说。我看到他的手指抓进了她的肉里,于是低弱地发声抗议。他太过专注于布丽安娜,没有理我。
“我当时不愿意相信,”他冷冷地开口继续说道,“我告诉自己,他那样说只是为了救自己,不是真的。但是,如果那是真的……”他似乎最终意识到自己弄疼了她,于是放开了她的手臂。
“我会毫不犹豫地杀死他!”他说道,然后停顿下来,目光在她的脸上来回搜寻。我心想,他是在搜寻后悔的表情?或者是懊恼的表情?不管他在搜寻什么,他得到的只是郁积的怒火。她的脸上充满了愤怒,她蓝色的眼睛也同样有着愤怒的火焰。
他自己的面容有了变化,然后把目光挪开了。
“我确实后悔了,”他特别轻声地说道,“那晚我回来,看到了你,确实后悔没有杀死他。我当时抓着你的胳膊,感觉自己惭愧得心都揪紧了,觉得自己不应该怀疑自己女儿的德行。”他看着地面,我能够看到他在嘴唇上咬出来的印记。
“现在我彻底死心了。不只是因为你竟然会道德败坏,还因为你竟然会骗我。”
“骗你?”她的声音特别低,“骗你?”
“是的,骗我!”带着突然的激烈感情,他朝她转过身去,“你竟然会因为淫欲和男人上床,然后在发现怀孕的时候哭着喊着说自己是被强奸的!你难道没有意识到,我的灵魂上没有杀人的罪过只是碰巧,而你就是原因?”
她愤怒到说不出话来。话语卡在她的喉咙里,让她的喉咙鼓了起来。于是我知道,在他俩有机会再说什么之前,我自己必须得做点什么。
我也说不出话。我在裙子的口袋里盲目地摸索那颗戒指。我摸到了它,将它掏出来,然后扔到了桌上。它发出了响声,落到桌面上,转动,然后叮叮当当地停了下来,被火光照得通红,上面刻着:弗兰克赠予永远的爱人克莱尔。
詹米看着戒指,表情变得彻底茫然。布丽安娜吸了一口气,发出抽泣的声音。
“你的戒指……舅妈,”伊恩说道,声音听上去很茫然,他弯腰去看,似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你的金戒指,在河上被博内抢走的那颗。”
“是的。”我说道。我感觉双膝发软,于是坐到了桌边,把手放在那颗能说明问题的戒指上面,似乎是要将它收回来,否认它的存在。
詹米抓着我的手腕,把我的手挪开。他就好像处理危险昆虫的男人那样,用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地捡起了戒指。
“你从哪里得到的?”他问道,声音几乎显得毫无波动。我看到他的眼神,一阵恐惧感贯穿了我的全身。
“我给她带来的。”布丽安娜的眼泪已经被怒火烤干。她站在我身后,抓着我的双肩,“不要那样看她,不要!”
他将眼神转移到她的身上,但是她并没有畏缩,反而把我抓得更紧了,手指抓进了我的肩膀里面。
“你从哪里得到的?”他再次问道,声音低得就像耳语,“哪里?”
“从他那里,从史蒂芬·博内那里。”她的声音在颤抖,但那是因为愤怒,而不是因为恐惧,“在……他……强奸……我……之后。”
詹米的表情突然崩溃了,似乎什么东西从内至外爆炸了一般。我发出不连贯的痛苦的声音,朝他伸手,但是他转身躲开,背对着我们,僵硬地站在屋子中间。
我感觉布丽安娜站直了身子,听到伊恩特别愚蠢地问:“博内?”我听到餐具柜上的时钟嘀嗒作响,感觉到地上吹起来的风。我模糊地感受到所有这些东西,但是我的眼睛里只有詹米。
我把长凳向后推,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他站在那里,似乎扎根在那里。他拳头紧握着捂在肚子上,就像被枪击过那样,不让内脏致命而不可避免地漏出来。
我应该能够做什么事情,说点什么话的,我应该能够帮助他们,照顾他们的,但是我什么都做不了。如果帮一个,就必然背叛另一个——我已经背叛了他们两个。我已经出卖了詹米的荣誉,确保他的安全;而我这样做,也夺走了罗杰,毁掉了布丽安娜的幸福。
他们俩现在都不能成为我的依靠了。我能做的就是站在那里,感受自己的心碎。
布丽离开了我,安静地绕过桌子,穿过房间,从詹米身边绕过去,站到他的面前,抬头看着他的面容,而她自己的面容则紧绷得像大理石,冷峻得像圣人。
“你去死吧,”她说道,声音几乎没法听见,“你去死吧,你这个浑蛋。很难过我竟然会与你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