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很清楚他无法阻止我,他不习惯也不喜欢这种无助感。他突然转身,走到餐具柜旁边,然后站在那里,拳头放在柜子上面。
我从未感到过如此凄凉,如此需要他的理解。他没有意识到那样做对我和他来说有多么糟糕吗?而且还不只是糟糕,因为我必须亲手去造成伤害。
我走到他身后,把手放在他的背上。他站着不动,我轻轻地抚摩他,从他的存在和他的坚实力量中寻找些许安慰。
“詹米,”我的拇指在他的亚麻衬衫上留下了些许血渍,“会没事的。我相信会没事的。”我这么说既是在说服他,也是在说服我自己。他没有动,我大胆地伸出手臂搂住他的腰,把脸颊贴在他的背上。我想要他转过身来,把我搂进怀里,向我保证事情都会没问题——或者至少保证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会怪我。
他突然动身,推掉了我的手。
“你对自己的能力评价很高,不是吗?”他冷冷地说道,转过来面对着我。
“什么能力?”
他抓住我的手腕,按到我脑袋上方的墙上。血液从我受伤的拇指上流下,流到我的手腕上,我感觉到有些痒。他握住我的手,紧紧地捏着。
“你觉得你一个人说了算?觉得生死都由你主宰?”我能够感觉到手上的细小骨头被压到一起,于是绷紧身子,试着挣脱。
“我说了不算!但是如果是她说的,那么就算。没错,这是我的能力,我会使用它。就像你会用你的能力,就像你曾经迫不得已时用过那样。”我闭上双眼,抑制住眼泪。他不会伤害我……确定吗?我有些惊愕地想到,他其实能够阻止我,如果他弄断我的手的话……
他特别缓慢地低头,将额头靠在我的额头上。
“看着我,克莱尔。”他特别安静地说道。
我慢慢地睁开眼睛看他。他的双眼就在不到一英寸远的地方,我能够看到他的瞳孔。因为血液的缘故,我的手指在他的手里显得滑滑的。
他松开我的手,轻轻地触摸我的**,短暂地捧了一会儿。
“求你了。”他低声说道,然后就离开了。
我纹丝不动地靠墙站着,然后慢慢地滑坐到地上,裙摆铺展在周围,拇指上的伤口跟随着心脏而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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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詹米的争吵,令我特别烦恼以至于无法安心做事。最后,我穿上披风走了出去,沿着山岭向上走。我避开了那条连接弗雷泽岭和菲格斯家的小路,朝马路走去,我不想冒险遇到任何人。
天气阴冷,小雨断断续续地拍打着没有叶子的树枝。空气特别湿冷,气温再下降几度就会下雪。今晚不下,那么明天……或者下个星期也会下。最多等上一个月,弗雷泽岭就会与较低的地区切断联系。
我应该带布丽安娜去十字溪吗?无论她是否想生那个孩子,那里或许会更安全?
我在潮湿的黄色落叶里拖着脚前进。我最初的想法是文明社会肯定有优势,但是在分娩的事情上却没有。如果在分娩时遇到紧急情况,十字溪没法提供任何实际的帮助。而且,这个时代的医生或许还会将她置于危险之中。
不,无论她做何决定,只要她留在我的身边都会更好。我在披风下面抱起双臂,屈伸手指,试着让手指稍微温暖和灵活些,感受触摸时的确定感。
詹米刚才说“求求你”。求我什么?求我别问她,求我在她要求时不要那么做?但是我必须那样做。敬禀医神阿波罗……我起誓不为结石患者开刀,不引诱妇女堕胎……呃,但是希波克拉底不是医生,不是女人,也不是母亲。我对詹米说过,我曾经向比医神阿波罗古老许多的东西立过誓,而且还是血誓。
尽管我当过住院医生,照顾过流产的女人,但是我从未给别人堕过胎。偶尔会有病人要我帮忙堕胎,但我都将她们送交给了同事。我并不是完全反对,我见过太多女人因为怀孕得不合时宜而遭受身体或精神痛苦。如果堕胎是杀人——确实如此——那么我觉得它不是谋杀,而是有情由的杀人,是在绝望的自我保护中实施的。
与此同时,我无法说服自己去做那件事。外科医生的判断力,让我熟知手下的人体,同时也让我对子宫里有生命的东西有了敏锐的意识。在我触摸孕妇的肚子时,我的指尖能够感觉到那第二个跳动的心脏,勾画出看不见的四肢和头部的曲线,以及蜷曲得像蛇一样的脐带,上面布满红色和青色的血管,其中有血液在流动。我当时没法说服自己去摧毁它。直到现在我才说服自己——现在事关杀死自己的血肉。
怎么做?这必须得精确。罗林斯医生显然没有做过这种手术,他没有用来刮宫的“子宫勺”,也没有用来扩大子宫颈的细棍。但是我能设法应付,细棍可以用织毛衣的象牙针,把尖端磨钝来充当,还可以把手术刀稍微弯曲,磨掉它致命的刀刃,然后用来完成需要小心处理的——但同样致命的——刮宫工作。
什么时候做?现在。她已经怀孕三个月了,如果要堕胎,必须尽早。事情未解决,我也不能忍受与詹米同处一室,感受他和我的痛苦。
布丽安娜已经带丽琦去菲格斯家了。丽琦要留在那里,给玛萨丽帮忙。玛萨丽在酒厂忙得不可开交,还要照顾小杰梅恩,协助做些菲格斯单手没法完成的农活。让她这个十八岁的女生搬东西特别辛苦,但她还是顽强而有风格地应付下来了。丽琦至少能够帮忙做些家务,照顾小杰梅恩这个淘气鬼,让他母亲偶尔能够休息一会儿。
布丽安娜会在晚饭前回来。伊恩不在家,他带着洛洛出去打猎了。詹米……不用说,我知道詹米短时间内不会回来。我和布丽安娜将会独处一小会儿。
在这个时间问她那样的问题合适吗,尽管……她刚看到杰梅恩的胖乎乎的脸蛋?但是话说回来,与一个两岁大的男生接触,或许是一堂最好的实践教学课,让她能够知道为人母亲的危险,我啼笑皆非地想着。
这种想法让我隐约感到轻松起来,然后我转过身穿上披风,抵挡越来越大的风。走下山岗时,看到了布丽安娜的马在圈里,她已经回来了。我害怕得揪着心,走回去把选择摆到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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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想过这样做,”她说道,深吸了一口气,“才意识到自己怀孕的时候,我就想过。我当时想你是否能够……在这里做到那样的事情。”
“不会容易。很危险,而且会很疼。我连鸦片酊都没有,只有威士忌。但是没错,如果你想要堕胎的话,我能够做到。”我逼迫自己坐着不动,看着她双手背在身后,思考着,在壁炉前来回踱步。
“必须确保万无一失,”我说道,没法继续保持沉默,“我没有合适的草药,而且无论如何,草药都不总是可靠。至少,手术……靠得住。”我将那把手术刀放在桌上,对于我所暗示的事情,她应该没有错误的想法。听到我的话之后,她点了点头,但是并没有停止踱步。就像詹米那样,动起来时她总是思考得更好。
一股汗液从我后背流下去,我颤抖了一下。炉火足够温暖,但是我的手指仍然冰冷。上帝啊,如果她想要堕胎,我能够做得到吗?我的双手因为等待的压力而开始颤抖起来。
她最终转身看我,红色浓眉下面的清澈双眼打量着我。
“如果你当时做得到,你会堕胎吗?”
“当时做得到……?”
“你曾经说过,你在怀孕的时候恨我。要不是你没法……”
“上帝啊,不是对你!”我惊恐地脱口说道,“绝对不是你。那……”我握住自己的双手,让它们停止颤抖,我用最肯定地语气说道,“不是,绝对不是。”
“你确实那样说过,”她热切地看着我说道,“在你和我讲关于爸的事情时说的。”
我伸手擦了擦脸,试着集中我的思绪。没错,我是对她说过。蠢货。
“那是一段可怕的时间,特别可怕。我们没有吃的,而且还在打仗——整个世界在分崩离析。”她的世界就没有分崩离析吗?“那个时候看不到希望。我不得不离开詹米,这让我的脑袋几乎一片空白。但是另外还有一件事情——”我说道。
“什么事情?”
“我不是被强奸怀孕的,”我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我爱你的父亲。”
她点了点头,脸色有点苍白,说:“是的,但是我肚子里的孩子有可能是罗杰的。你这样说过,不是吗?”
“是的,有可能。这种可能性对你来说足够吗?”
她的一只细长的手温柔地覆盖在肚子上。“足够。对我来说,他不仅是个孩子。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是……”她突然停下来,看了看我,突然显得羞涩。
“我不知道这听起来会不会……呃……”她突然耸了耸肩,撇开了疑虑,“那件事情过后几天,我在半夜会因为这种剧烈的疼痛醒来。疼痛来去得很快,就好像有人针刺我,刺得很深也很疼。”她的手指向内弯曲,拳头按在耻骨上方靠右的地方。
“胚胎植入,”我轻声说道,“就是受精卵在子宫内扎根。”在这个时候,母亲与孩子之间的永恒羁绊就形成了,那个肉眼还看不见的微小实体——卵子和精子结合后形成的独特实体,结束了在人体里自由浮动的短暂而危险的航行,停泊下来,然后开始忙碌着分裂,从它所植入的血肉中汲取营养,而这种联系并不单独属于其中一方,而是属于双方,而且无论是出生还是死亡,都无法将它割断。
她点了点头。“那是最明显的感觉。我当时仍然半睡半醒,但是我……嗯,我突然间就知道自己不再是一个人了。”她弯起嘴唇,淡然地微笑,回忆着那个奇妙的时刻,“我……对他说……”她看着我的眼睛,眼神中仍然带着微笑,“我说:‘噢,是你啊。’然后就又睡着了。”她双手叠放在微微隆起的腹部。“很长时间我一直以为那是梦,直到我知道自己怀孕。但是我清楚记得那不是梦,我清楚地记得。”
我也记得——我向下看,看到我双手下面既不是木质的桌面,也不是闪光的手术刀,而是我第一个孩子竺信的乳白色皮肤,以及他熟睡中的完美脸庞,他那双倾斜的眼睛从未睁开见过人世间的光芒。
我抬头看那双同样的眼睛,目光充满了对世界的认知。我也看到了那个婴儿——我的第二个女儿,浑身血迹,富有生命力,粉色的肌肤皱巴巴的,因为出生得不够体面而愤怒得浑身通红,与平静死产的竺信完全不同——她是那么的完美。
这是上帝赐予我的两个奇迹,牵动着我的心,从我的身体中出生,搂抱在我的怀里,从我的身体里分离,然而又永远是我的一部分。我特别清楚,无论是死亡、时间,还是距离,都无法改变这种羁绊,因为我曾经就因为这种羁绊而改变,因为这种神秘的联系而永久改变。
“是的,我能理解,”然后,我重新意识到她的决定将意味着什么,于是说道,“但是,布丽!”
她正皱眉看着我,脸上露出苦恼的神情。我这才为时已晚地想到,她或许把我的规劝当作我在表达自己的懊悔了。我惊讶地想到她或许以为我当初不想要她,或者曾经希望她不存在,于是我放下手术刀,隔着桌子朝她伸出手。
“布丽,”我说道,那种想法让我惊恐不已,“布丽安娜,我爱你。你相信我爱你吗?”
她点头不语,朝我伸出一只手。我抓住她的手,就好像那是一条生命线,是曾经连接着我们的那条脐带。
她闭上眼睛,我第一次看到她那漂亮、浓密的睫毛上挂起了亮晶晶的泪珠。
“我一直都知道你爱我,妈妈。”她低声说道,她握住我的手,另一只手平放在肚子上,“从一开始我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