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那个银币递过来,松手扔掉。仅仅是出于本能,罗杰接住了它。
“那就赌那个孩子的命吧,”博内说道,又有了那种带着轻微乐趣的语气,“两个绅士打赌,这样说可以吗?正面孩子活,背面孩子死。”
那个银币在他手掌里,温暖而结实,与这个漂泊着的寒冷的世界格格不入。他的双手被汗打湿,但是他的思维已经变得冷酷而敏锐,注意力特别集中。
正面他活,背面他死,罗杰十分冷静地想,而他所指的不是下面的那个孩子。他看准了博内的喉咙和裤裆;只用抓稳猛冲,再用力往外抬——顶多一英尺远的地方就是栏杆,再往外就是属于那些鲸鱼的空旷领域了。
脑海中没有考虑恐惧感的余地了。他看到银币转动着飞起来——似乎不是由他抛起来的一样——然后落到了甲板上。他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慢慢跳动起来。
“看样子达努今晚在你那边,先生。”博内弯腰捡起那枚银币,他那种柔和的爱尔兰声音似乎是从远处传来的一样。
博内抓住他的肩膀,让他朝甲板那边转身,这时他才逐渐有了认知。
“陪我走会儿,麦肯锡。”
他的膝盖有了变化,他感觉似乎每走一步都会往下沉,但他还是想办法保持着直立,跟上了博内的步伐。船上寂静无声,脚下的甲板似乎很遥远,但是,船外的大海却有生命,在不停地呼吸。他感受到自己肺部的呼吸在随着甲板的晃动而起伏,感觉就好像自己的身体没有界限。从他的感觉来看,他脚下可能是木板,可能是海水。
过了一段时间,他才听懂了博内正在说的话,隐约有些震惊地意识到,博内是在以一种平静的、不动感情的方式叙述人生故事。
他说,他小时候在斯莱戈失去双亲,很快就学会了自谋生计,在许多商船上当男服务员。但是有一年的冬天,商船很少,于是他便上岸在因弗内斯找工作,给城镇旁边在建的一座豪宅挖地基。
“我那时候才十七岁,是工人里面最小的。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讨厌我。或许是因为我的举止特别粗野;或许是因为我体格高大,有力气;他们全都不走运,脸色苍白;或者是因为姑娘们都对我笑;又或者只是因为我是陌生人。”
“我很清楚我不受他们欢迎,但是直到挖完地窖,准备打地基那天,我才知道我到底有多么不受欢迎。”
博内停顿下来抽烟,然后将烟雾从嘴角吐出来,缕缕白烟缭绕着从他脑袋旁边飘过,融入更白的雾气里。
他咬着雪茄,继续说道:“我们挖好壕沟,开始垒墙,也准备好了那块巨大的基石。我吃了晚饭,朝睡觉的地方走去。然后让我惊讶的是,我在路上遇到了两个和我一起工作的小伙。”
“他们有一瓶酒。他们坐在墙上,劝我去和他们喝酒。我应该早就知道更好,因为他们表现得很友好,不像平常那样。但我还是喝了,喝了又喝,然后我很快就醉了,因为我从来没钱买烈酒,所以酒量不好。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我已经醉糊涂了,所以在他们扶着我的胳膊,急忙把我拉上小路的时候,我几乎没有想到要挣扎。后来他们抓着我,把我扔到一堵没有建完的墙壁那边。让我惊讶的是,我发现我被扔到先前帮忙挖出来的地窖的湿泥巴里面了。”
“他们全都在那里,那些工人。另外还有个男人;有个工人拿着灯笼,在他举起灯笼的时候,我能够看到那个男人是大傻乔伊。大傻乔伊是住在桥下的乞丐——他没有牙齿,只能吃腐烂的鱼肉和河上漂来的垃圾,他比关乌鸫的货舱还要臭。”
“我喝了酒,又被摔了那一下,所以晕乎乎的,只隐约听到了他们说话,或者说是争论,因为那群人的头目很生气,那两个人把我带过去,他说有大傻乔伊就够了!他那么说,还真是仁慈。但是那两个把我带去的家伙说不行,说最好用我。他们说可能会有人发现大傻失踪。然后有人大笑起来,说可以,而且他们还不用付我上个星期的工资。那个时候我才开始明白他们打算弄死我。”
“之前在我们工作时,他们就讨论过。他们说要给地基献祭,以免地震墙倒。但是我那时候没有仔细听——如果仔细听了,我就不会以为他们只是想要像通常那样,剁掉一只小公鸡的脑袋,把它埋在下面。”
在叙述的过程中,他没有抬头看罗杰,而是将目光固定在迷雾上,似乎在白色雾幔之外的某个地方,他所描述的事情正在再次发生。
罗杰的衣服被雾气和冷汗打湿,紧贴在身上。他的肚子揪紧起来,统舱里的污水臭味或许就是大傻乔伊在地窖里散发的臭味。
“所以他们空谈了一会儿,然后那个乞丐开始吵闹,还想要喝酒。最终那个头目说不值得废话,要抛硬币做决定。然后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先令硬币,大笑着对我说:‘老兄,你选正面还是反面?’”
“我头晕到说不出话。天空漆黑,不停旋转,零星的光线在我眼前不停地闪,就像流星那样。所以他就替我选择了。如果是正面,我就活下来,如果是反面,我就得死。然后他把硬币抛到空中。硬币落到我脑袋旁边的泥土上,但是我没有力气转头去看。”
“他低头去看,哼了一声,然后站起来,就再也没有管我了。”
他们已经平静地走到了船尾。博内在那里停下来,双手抓着栏杆,沉默着吸烟。然后他把雪茄从嘴上拿了下来,接着讲:“他们把大傻乔伊拉到在建的墙边,让他坐在墙角的地上。我现在还记得他那张傻傻的脸,”他轻声说道,“他喝了一口酒,然后和他们大笑,松弛的嘴巴大张着,流着口水。接下来,那块基石就从上面被推下来,砸到了他的脑袋上。”
水汽在罗杰后脑勺的发梢上凝结成水滴,他能够感觉到它们一次一滴地落下,然后沿着后背冰冷地流下去。
“他们把我翻过来暴打,”博内继续不带感情地说道,“我醒过来时,我在一艘渔船的船底。那个渔民把我留在彼得黑德附近的岸上,建议我另外找艘船。他说他看得出来,我天生不属于陆地。”博内拿起雪茄,用手指轻敲,抖掉烟灰。
“但是,他们确实付了工资,我后来发现那枚一先令硬币就在我的口袋里。啊,他们确实都是诚实的人。”
罗杰倚靠在木质的栏杆上,用力抓着它,感觉在这个变得柔软、模糊的世界里,只有它是坚实的。
“你后来回去那片土地了吗?”罗杰问道,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它平静得不同寻常,似乎来自于其他人。
“你的意思是我有没有找到他们?”博内转身倚靠栏杆,半个身子面对着罗杰,“噢,找到了。几年过后的事情,虽然每次只找到一个,但是全都找到了。”他张开那只握着硬币的手,然后若有所思地捧着抬在面前,来回翻动,让那枚银硬币在灯笼光线里闪亮。
“正面你活下来,背面你就死。很公平的概率,你说呢,麦肯锡?”
“对他们吗?”
“对你。”那个柔和的爱尔兰声音平淡得就像谈论天气。
就像做梦那样,罗杰感觉到那枚硬币再次落到他的手里。他听到船下的水声,听到那些鲸鱼的呼吸声,还听到博内抽雪茄时的咝咝声。七头鲸鱼填饱一个大蛇妖。
“机会均等,很公平,”博内说道,“刚才你就很走运,麦肯锡。看看是达努再次保佑你,还是你好运耗尽?”
浓雾笼罩在甲板上。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看见博内燃着的雪茄,在雾里就像燃烧着的独眼巨人。这个男人或许是恶魔,一只眼睛无视人类疾苦,一只眼睛关注黑暗。在这里,罗杰是真的站到了恶魔和深蓝海洋的中间,命运在手掌里闪着银光。
“我的命,所以我来选择,”他说道,讶异于自己声音中的平静和稳健,“背面,我选背面。”他向上抛硬币,然后抓住它,用力拍在另外那只手的手背上,压住那个硬币和未知的判决。
他闭上双眼,想了一次布丽安娜。我很抱歉,他在心里对她说,然后将手抬了起来。
一股温暖的气息从他的皮肤上掠过,那枚硬币被拿了起来,他背上的有个地方感觉到了凉意,但是他没有动,没有睁眼。
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博内已经离开了。
注释
[1]达努(Danu),爱尔兰神话中的母亲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