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起了雾。到了黎明时分,格洛丽安娜号航行在特别浓的雾气里,连栏杆下面的海水都看不见了,只有潺潺的水声说明船舶仍然漂浮在水上,而不是空中。
没有太阳,风也很小,船帆软绵绵地挂在桅杆上,偶尔被短暂的微风吹动。男人们因为昏暗的光线而感到压抑,像鬼魂一样在甲板上散步,在阴暗中出现得突兀,惊吓着彼此。
昏暗的环境对罗杰很有帮助,他能够在船上行走而不被人发现就溜进船舱,从自己的餐饭里省出来的少量食物就藏在他的衬衫里。
雾气也钻进了船舱。湿乎乎的缕缕白雾从黑漆漆的水桶中间飘出来,触摸他的脸庞,然后盘旋在他的双脚附近。这下面的光线比往常都要黑暗,木板由金黄的土色逐渐变成了又湿又凉的黑棕色。
孩子睡着了,罗杰只看到了他的脸颊,上面仍然有零零落落的红疹,看上去红肿发炎。莫拉格看到了他的疑虑神情,但是她没有说什么,而是将他的手拉过去,按到孩子的脖子上。
微小的脉搏在他手指下跳动,柔软、发皱的皮肤温暖却潮湿。他放下心来,朝她微笑,她也露出了微弱的笑意。
她在统舱里度过了一个月,变得又瘦又脏。过去两天的事情在她脸上留下了永久的恐惧皱纹。她的长发散乱在脸庞周围,被污垢凝结成块,长满了虱子。她的双眼里充满了疲惫的血丝,身上散发着粪便、尿液、变质奶水和沤馊汗水的气味。她的嘴唇和脸一样紧绷着,显得苍白。罗杰特别温柔地抓着她的双肩,低头亲吻了她的嘴。
走到楼梯顶上时,他回头看。她仍然站在那里,抬头看着他,怀里抱着孩子。
甲板上十分安静,只有舵轮旁边看不见的舵手和水手长在喃喃低语。罗杰慢慢地将舱口封板放回去,心跳开始慢下来,她的触摸仍然在温暖他的双手。两天,或许三天,或许他们能够成功。罗杰至少坚信她说得不错,那个孩子没有患天花。
最近没人会去那个船舱,他们昨天才新搬了一桶水上来。他能够设法给她送饭——只要她能足够长久地保持不睡……船舶的响亮钟声穿透雾气,向他提醒着似乎不再存在的时光,光影的变化都没有标示出它的流逝。
在朝船尾走去时,罗杰听到了那种声音,那种巨大的哗哗声从栏杆外面的迷雾里突然传来,近在咫尺。紧接着,脚下的船舶稍微颤动,某种巨大的东西从船身上擦过。
“鲸鱼!”上面有人叫喊道。他能够看到主桅旁边有两个水手,身影在雾中隐约可见。听到那声叫喊后,那两个水手定住了,他意识到自己也在僵硬地站着聆听。
附近又传来哗哗声,紧接着更远些的地方也传来同样的声响。格洛丽安娜号的船员全都沉默地站着,每个人都在脑中描绘吐气的鲸鱼,绘制一幅看不见的地图。在地图上,格洛丽安娜号漂流着穿过游动的鲸鱼群,穿过那一座座沉默的、有才智的血肉山峰。
它们有多大?罗杰心想。大到足以损毁这艘船?他用力观察,徒劳地想要在浓雾中看到什么东西。
那种撞击又来了,厉害得足以震动他握着的栏杆,紧接着又是长时间的刮擦声,让船板全都抖动起来。下面有听不清的恐惧尖叫声。对那些在统舱里的人来说,鲸鱼就在他们身边,就隔着船身的木板。船身如果破裂,可怕的海水就会突然奔涌而入。三英寸厚的橡树木板,对于那些游动在附近、隐身在雾气中呼吸的巨大动物来说,就像是面巾纸。
“船底有藤壶。”一个轻柔的爱尔兰人的声音在他身后的雾气中响起。罗杰不禁吓了一跳,然后随着一个低沉的咯咯笑声,高大的博内从阴暗的雾气中冒了出来。他咬着雪茄,手里拿着从厨房火炉里拿出来的纸捻。他的面容被纸捻照亮,在红光里显得放荡。那种刮擦的颤抖再次传了上来。
“它们要把身上的寄生虫擦掉,”博内漫不经心地说道,“对它们来说,我们就是一块漂浮的石头。”他用力吸气,将雪茄点燃,吐出芳香的烟雾,然后把纸捻扔到船外。纸捻像流星那样,消失在雾气当中。
罗杰吐出一口气,声音只比鲸鱼的呼吸声小一点。博内刚才离得有多近?看到他从船舱里出来了吗?
“所以他们不会把船弄坏?”他说道,语气也像博内那样漫不经心。
博内沉默不语,专心地抽了一会儿雪茄。没有明火的照亮,他又变成了一个阴影,只能看到发红的烟头。
“谁知道呢?”他最终说道,小股的烟从牙齿中间喷出来,“如果这些巨兽懂得恶作剧,那么随便来一头就可以让我们翻船。我见过一艘船——或者说见过那艘船的残骸——被一头愤怒的鲸鱼撞成了碎片。浮在水上的就只剩下三英尺的船板,还有一些船柱。两百来个人,全都沉了。”
“你好像并不担心这种可能性。”
博内噘嘴吐烟,发出长长的出气声,微弱地附和着鲸鱼的叹息。
“担心就是浪费精力。聪明人把这些无法掌控的事情交到众神的手里,祈祷达努[1]女神保佑。”博内的帽檐朝他转过来,“你知道达努女神吧,麦肯锡?”
“达努女神?”罗杰愚蠢地说道,然后恍然大悟,回想起了童年模糊记忆里的古老歌曲——格雷厄姆太太教他唱的歌曲:“达努保佑我,赐我好运,让我勇敢,给我财富,爱我船舶。”
烟头后面传来被逗乐的哼声。“噢,你都不是爱尔兰人。但是,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有学识,麦肯锡。”
“我知道好运女神达努。”罗杰说道,特别希望这个凯尔特女神能保佑水手,也能保佑他。他后退一步,想要离开,但是一只手落到他的手腕上,紧紧地握住。
“有学识,”博内轻柔地重复道,声音中的轻率全部消失了,“但是不聪明。你到底信不信神的保佑,麦肯锡。”
他紧张起来,但是感觉到了博内的握力,所以没有向后拉。力量在他的四肢上聚集,他的身体先于大脑知道战斗已经到来。
“我说过聪明人不会去操心无法掌控的事情,但是在这艘船上,所有事情,以及所有人,都由我掌控。”博内更用力地握紧了罗杰的手腕。
罗杰朝侧面猛拉手腕,挣脱开来。他独自站着,知道没有人帮忙,也没办法逃跑。这艘船就是整个世界,而且博内说得不错,船上的一切都由他掌控。他如果死了,就不能再帮助莫拉格了——但是他已经做了决定。
“为什么?”博内说道,语气中只有些许好奇,“那个女人又不好看,而你又是有学识的人。只因为一副温暖的身体,你就要把我的船和我的事业置于危险当中?”
“没有危险。”罗杰费力地从紧绷的喉咙里吐出了这几个沙哑的字。冲过来吧,他心想,双手在身侧握成了拳头。冲过来吧,给我机会与你同归于尽,“那个孩子没有得天花,他生的疹子没有危害。”
“抱歉,我觉得我的无知见解比你的看法更重要,麦肯锡先生,毕竟我是船长。”博内的声音仍然轻柔,但是其中的恶毒很明显。
“他只是个孩子,看在上帝的分儿上!”
“是的,但是没有价值。”
“对你来说或许是没有!”
他们沉默了片刻,只听到远处空荡荡的白雾中的哗哗水声。
只因为一副温暖的身体。这点没错。因为人性的感觉,因为温柔的回忆,因为生命在面对死亡时的倔强感觉。
“因为怜悯,”他说道,“她很穷,没人帮助她。”
浓郁的烟香味飘过来,致幻而迷人。他将它呼吸进去,从中汲取力量。
博内挪动身子,他也动了动,让自己做好准备。但是博内没有扑过来,他将幽灵般的手伸到口袋里,掏出了一把东西,在漫射的灯笼光线里闪亮——硬币、杂物,以及亮得像是珠宝的东西。接着,他拿出一个先令银币,又将剩下的东西装回口袋里。
“噢,怜悯?有没有人说过你是赌徒,麦肯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