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突起狂风,让乘客们在甲板下面的船舱里待了三天,让岗位上的水手们只能短暂休息,匆匆吃饭。狂风结束后,格洛丽安娜号航行在逐渐退去的风暴潮上,破晓的天空中布满了马尾云,罗杰摇摇晃晃地走下甲板,爬上吊床,疲惫到甚至不想脱掉湿衣服。
他疲惫不堪,浑身潮湿,身上沾着盐,感觉只想洗个热水澡,睡一个星期。但是在休息了四个小时后,水手长吹响下午班的哨子,于是他又摇摇晃晃地去值班了。
到日落时,他已经特别劳累,所以在帮忙从货舱里抬出一桶淡水时,肌肉都在打战。他用小斧头劈开水桶顶部,觉得他可以在不一头扎进水桶里的情况下给大家分发完淡水。但是,他或许做不到。他往脸上浇了一捧水,希望能够舒缓灼热的双眼,然后他又大口喝下一整瓢水,短暂地无视了持续存在于海上的那种矛盾——水太多,同时又太少。
人们拿着水罐、水桶上来装水,看样子他们比他还要难受,下巴和颈部周围都已经发青,在船舱里像弹珠那样被来回颠簸、被撞伤,散发着晕船呕吐物和尿壶溢出来的臭味。
与大家这种苍白的病态氛围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的一个老熟人响亮地哼唱着从他身边绕过,声音单调乏味,很难听。
“七条鲱鱼填饱一条鲑鱼,
七条鲑鱼填饱一只海豹,
七只海豹填饱一头鲸鱼,
七头鲸鱼填饱一个大蛇妖!”
这个小女孩从船舱里解脱出来,自由得兴高采烈,到处蹦蹦跳跳,就像一只发狂的北美山雀,让疲惫的罗杰微笑了起来。她蹦跳到栏杆旁边,然后停下来踮起脚,小心翼翼地朝外面看。
“麦肯锡先生,你说暴风雨是蛇妖带来的吗?爷爷说很可能是。蛇妖会乱拍尾巴,你知道的,”她对罗杰说道,“所以才会涌起那么高的浪。”
“我现在没法想这种事。你的两个弟弟呢,亲爱的?”
“发烧了。”女孩冷淡地回答道。这没什么奇怪的——排队取水的人们半数都在咳嗽和打喷嚏,穿着潮湿的衣服在黑暗的空间里度过三天,对他们那本来就不健康的身体没有什么帮助。
“那你见过蛇妖吗?”她问道,朝栏杆外面倾身,伸手遮在眼睛上方,“它们真的大到能够吞下一艘船吗?”
“我没见过。”罗杰放下水瓢,抓住她围裙的腰带,稳稳地把她从栏杆上拉了下来,“注意安全,好吗?一条小鱼就可以把你吞掉,姑娘!”
“你看!”她尖声叫道,在罗杰的拉拽下仍然往外靠,“你看,那就是,那就是!”
她的话语以及话中的惊恐吸引了罗杰,让他不自觉地倚靠在栏杆上向外看。水面下有个黑影在游动,光滑而黝黑,优雅得就像一颗子弹,差不多有半艘船那么长。它跟着快速航行的船只游动了一会儿,然后拉开距离,被甩在了后面。
“鲨鱼。”罗杰说道,不禁感觉到震惊。他轻轻地摇了摇那个小女孩,让她停止那种汽笛声一般的尖叫:“就是鲨鱼而已,听到没?你不知道什么是鲨鱼吗?我们上个星期才吃过啊!”
她停止了尖叫,但是仍然脸色苍白,眼睛大睁着,柔软的嘴巴在颤抖。
“你确定吗?”她问道,“这不是蛇妖?”
“不是,”罗杰温柔地说道,然后舀了一瓢水给她喝,“就是鲨鱼。”那是他见过的最大的鲨鱼,它有种看不见的残暴,看到它时,他前臂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但它也只是一条鲨鱼。航速不快时,鲨鱼就会游到船舶四周,渴求从船上扔下去的垃圾和剩饭菜。
“伊莎比尔!”一个愤怒的叫声召唤小女孩过去帮家里人做杂活。伊莎比尔噘着嘴,没精打采地拖着脚步去帮她母亲提水桶,留下罗杰在那里不被打扰地完成工作。
至少只有思绪的打扰,大多数时候,他成功地忘记了格洛丽安娜号下面什么都没有,只有又深又空的海水。但是,这艘船其实不像看起来那样是一座坚实的小岛,而只是一个脆弱的壳,许多力量都能够瞬间将它,以及它承载的所有人摧毁。
费利佩·阿隆佐号安全抵达港口了吗?他心想。确实会有船舶遇难沉没,而且这很常见;他阅读过许多关于沉船的记录。在经历了这三天的坏天气后,他知道了船舶遇难并不稀奇。是的,对于这种可能性,他确实无可奈何,只能祈祷。
上帝啊,大发慈悲,保佑那些在深海上遇险的人吧。
他突然清楚地理解了为什么会有人写下这句祷告词了。
他分发完淡水,将水瓢扔到桶里,伸手去拿木板来盖水桶,不然容易有老鼠掉进去淹死。在他转身时,一个女人抓住了他的胳膊。她指了指在她怀里吵闹的小男孩。
“麦肯锡先生,能不能请船长借他的戒指来按摩一下呢?我家的吉尔伯特在黑暗里待太久,眼睛有些疼。”
罗杰犹豫了,但是紧接着又讥笑自己。他就像其他船员那样,会尽量远离博内船长,但是没有理由拒绝这个女人的请求。船长之前也帮过忙,把戒指借给别人按摩——很多人用这种方法来治疗眼疼和炎症。
“可以,当然,”他说道,暂时忘记了自己,“来吧。”那个女人惊讶地眨了眨眼,然后顺从地跟在他后面。船长在上层后甲板上,正在与朋友亲切交谈。罗杰示意那个女人稍等,她点了点头,然后谦逊地退到了他的身后。
船长看上去和大家一样疲惫,脸上的皱纹变得更深了。罗杰既阴郁,又觉得好笑地想着,博内船长这样子就像是魔鬼在地狱里待了七天,然后发现地狱也没什么可怕的。
“……茶叶箱破损?”博内正在对同伴说话。
“只有两个,没有湿透,”狄克逊回答道,“我们能够挽回一点,或许可以在上游的十字溪处理掉。”
“好,伊登顿和新伯尔尼的人们更挑剔。但是那里的价钱最好。我们要在去威尔明顿之前尽量处理。”
博内稍微转身,瞥到了罗杰。他的表情变僵硬了,然后在听罗杰讲明请求后又放松下来。他没有说话,向下伸出手,用戴在小拇指上的金戒指轻轻地按摩小吉尔伯特闭着的双眼。罗杰看到那是一枚素金的宽戒指,看上去似乎是一枚婚戒,只是比婚戒小——或许是女人的戒指。令人敬畏的博内有一枚象征爱情的戒指?罗杰觉得这很有可能。因为有些女人或许会觉得博内那种克制的暴力气势很吸引人。
“这孩子生病了。”狄克逊说道。小男生的耳朵后面有许多红点,苍白的脸颊因为高烧而闪亮。
“只是生乳热,”那个女人说道,戒备地把孩子拉到怀里,“可能是要长新牙齿了。”
博内船长漠不关心地点头,然后转过身去。罗杰陪那个女人去厨房讨了点硬饼干给孩子吃,然后送她回到了大家所在的前舱里。
但是,在通向甲板的梯道上时,他几乎没有想到吉尔伯特的牙龈,他想的是他刚才无意间听到的对话。在新伯尔尼和伊登顿会停留,然后再去威尔明顿。显然博内并不着急,他一直在为货物寻找好价钱,花时间协商船上乘客的契约——上帝啊,要花好几个星期才能抵达威尔明顿!
这样不行,罗杰心想。上帝知道布丽安娜能够到什么地方,或者会遇到什么事情。尽管遇到了那场短暂的风暴,但格洛丽安娜号的航速还是很快——如果顺风顺水,他们会在仅仅八个星期内抵达北卡罗来纳。他不想浪费这种宝贵的时间,不愿意在北卡罗来纳的港口虚度光阴,闲逛着向南航行。
他决定,他要在他们抵达的第一个港口下船,然后尽量以最快的方式南下。没错,他确实答应过要处理完货物才下船,但是如果先下船的话,他也拿不到薪水,所以这样做似乎足够公平。
甲板上的清新冷风让他稍微活跃起来,但是他仍然感觉脑袋里像塞满了湿棉花一样,喉咙里面也因为盐分而十分粗糙。还要值三个小时的班,他走向前去,打算再喝一瓢水,希望这能够帮助他不要倒下去。
狄克逊离开了船长,现在正在拥挤的乘客中间溜达,朝男人们点点头,停下来对一个抱孩子的女人说了些什么。罗杰觉得这很奇怪。狄克逊对船员都不友好,更不用说对乘客了,而且他只把那些乘客视为特别麻烦的货物。
提到货物,他心里有些颤动,感觉到某种让人不舒服的东西,但是他思考不出来那是什么东西。它徘徊在疲惫的阴影中,在视线之外,几乎靠近得可以闻到。是的,没错,它与某种气味有关,不过是什么……
“麦肯锡!”有个水手在后甲板喊他,挥手让他过去帮忙缝补被风暴扯破的船帆,几大堆折叠着的帆布就像被吹上船的肮脏雪堆,靠上面的几层帆布还在风中翻动。
罗杰呻吟起来,拉伸疼痛的肌肉。无论在北卡罗来纳发生什么事情,离开这艘船都会让他觉得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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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的晚上,罗杰在睡梦中被叫声吵醒。大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站了起来,朝通往甲板的楼梯跑去,心脏跳动得特别快。他朝楼梯跑去,但是胸上挨了一击,被打倒在地上。
“别动,蠢货!”狄克逊怒吼的声音从楼梯上传下来。他能够看到狄克逊的脑袋,在舱口的那片星光中显露出轮廓。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他摆脱了梦境中的困惑,却发现醒着时也同样困惑。
他身边的暗处还有其他人,他能够感觉到有人跌倒在他身上,然后他挣扎着站了起来。但是,吵闹声都是从上面传下来的。甲板上有雷鸣般的脚步声,还有一种他从未听过的尖叫声和叫喊声。
“杀人凶手!”嘈杂声中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就像横笛声那样刺耳,“邪恶的凶……”声音被突然打断,然后上面的甲板上传来沉重的撞击声。
“怎么了?”罗杰站了起来,挤着穿过楼梯旁边的人,朝上面的狄克逊大喊,“怎么了?有海盗登船了?”他的话语被上面的叫喊声淹没。女人和孩子发出的汽笛般的叫喊,穿透了男人们的怒吼和咒骂。
上面有地方闪着红光。船着火了吗?他挤开人群,抓住楼梯,然后伸手上去拉住狄克逊的脚。
“滚开!”那只脚猛地挣脱,想要踢他的脑袋,“待在下面!上帝啊,蠢货,你想感染天花吗?”
“天花?上面到底怎么了?”罗杰的双眼现在适应了黑暗,于是他抓住狄克逊那只向下踢的脚,然后用力地往下拉。狄克逊在梯子上打滑,沉重地摔下来,从罗杰脑袋上面滑过,掉到了下面的人群中。
罗杰无视身后愤怒和震惊的喊声,爬到了外面的甲板上。前面的船舱出口周围聚集着一群人。灯笼挂在上方的绳索上,发出红色、白色和黄色的光线,把刀刃照得闪闪发亮。
他迅速观察是否还有别的船只,但是四周的大洋都漆黑和空旷。没有海盗登船,争斗全都发生在那个舱口旁边,半数的船员都聚集在那个舱口旁,装备着刀和棍棒。
船员暴动?他心想,然后排除了这种可能性,朝前面挤过去。可以在人群当中看到博内的脑袋,他没有戴帽子,金色的头发在灯笼光线里闪亮。罗杰挤进人群,直接用肩膀把那些较矮小的水手挤开。
下面的船舱里回响着尖叫声和叫喊声,还有闪烁的光线从里面照出来。一捆破布被递上来,手接着手地迅速传过去,消失在那群摆动着的手臂和棍棒后面。然后左舷那边接连传来两次沉重的扑通声。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他对着水手长哈钦森的耳朵大喊道。水手长打着灯笼,站在舱口附近。在听到罗杰的喊声后,他猛地转过身来,怒视着罗杰。
“你没有长过痘,是吧?回船舱里去!”哈钦森的注意力已经回到了那个敞开着的舱口。
“我长过!那又怎么……”
水手长惊讶地转过身来。
“你得过天花?你身上没有印记。啊,算了,那你下去吧,我们需要人帮忙!”
“帮忙做什么?”罗杰向前倾身,让水手长能够在嘈杂声中听到他的话。
“处理天花!”水手长朝他大喊,然后指了指敞开的舱口。
有个水手出现在舱口的楼梯顶部,手臂下面夹着一个小孩。小孩在无力地蹬踹,双手抓挠、拍打那个水手弓着的后背。一个女人的尖叫声压过其他声音,充满了恐惧。她抓住了那个水手的衣服,开始往他身上爬,将他向后拽,同时挣扎着伸手去拉孩子。她尖叫着抓挠那个水手的后背,抓下一把把衣服,抓破了他的皮肤。
那个水手咆哮起来,朝她猛击,试图摆脱她。梯子是固定住的,但是那个水手单手抓楼梯,被拉拽得失去了平衡,剧烈地来回摇晃。他的双脚在楼梯上打滑,脸上的愤怒变成了惊慌。
罗杰单纯地出于本能,向前冲过去。那个水手最终张开双臂保护自己,罗杰像抓橄榄球那样抓住了那个孩子。那个水手和那个女人像交缠着的情人那样,向后掉进了深渊般的舱口里。下面传来撞击声,以及更多人的尖叫声,紧接着又是突如其来的短暂寂静。然后下面的人们又尖叫起来,他周围的人们也嘁嘁喳喳地吵起来。
罗杰让孩子站直,窘迫地轻轻拍他,试着让他停止抽泣。他的双臂柔软得很奇怪,即使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他浑身发烫。有光线从罗杰身上闪过,那是水手长提起灯笼,反感地观察那个孩子。
“希望你长过痘,麦肯锡。”他说道。
是小吉尔伯特,眼睛疼痛的那个小男生,但是才过两天,他就变得差点让罗杰没认出来了。他变得非常瘦,圆圆的脸庞瘦得都能看到头骨了。原本那种沾着污渍的白皮肤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许多化脓的小脓疱,密密麻麻的,让那双眼睛在耷拉着的脑袋上看上去就像两条细线。
他还没来得及细看,就有几双手把那个发烧的小男生从他怀里拉走了。他还没能搞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就听到了左舷那边又传来了扑通的一声。
他本能地朝栏杆那边冲过去,却徒劳无功。他震惊地将双手握成拳头,但是身后的舱口里又传来咆哮声,他于是又转身回来。
乘客们从这次袭击的惊讶中缓过来。一波男人冲上楼梯,手里拿着能够找得到的东西当武器,攻击站在上面的那些水手,十分疯狂地冲向他们。
有人猛撞罗杰,将他撞倒。他朝旁边翻滚,躲开了一根插到脑袋旁边甲板上的凳子腿。他翻身用膝盖和双手爬着,被人踢在肋骨上。他向后躲避,被人推搡,在有些东西的阻挡下吃力地向后退。他抓住瞬间的机会,茫然地扑向一双腿,不知道自己打的是船员还是乘客,只想奋斗出空间,让自己能够站起来,能够呼吸。
恶心的臭味从船舱里冒出来,那是一种带着甜味的腐烂气味,覆盖着平时那种刺鼻的体臭和污水臭。灯笼在风中摇晃,光影将那个场面划分成碎片,这里可以看到一张睁大眼睛喊叫的脸庞,那里可以看到一只扬起的手臂,或者一只**的脚,它们很快就消失在黑暗里,立即被手肘、刀、顶撞的膝盖取代。这让整个甲板看上去像是挤满了被肢解的身体。
场面太混乱,让罗杰感觉自己像是被肢解了一样,他低头看了看,感受到左臂上的麻木,觉得它或许已经被撞掉。但是它还在,然后他本能地将它抬起来,挡掉一次看不见的击打,骨头都被打得发疼了。
有人抓住了他的头发,他用力挣脱,迅速转身,用手肘狠狠地撞击那个人的肋骨,然后再次挥动手肘,却什么也没有打中。他发现自己暂时身处打斗之外,于是猛烈地呼吸。两个人影蹲到了他的面前,蹲在栏杆的阴影里。他摇头让他们冷静,但是较高的那个人站起来,朝他扑了过来。
他被撞得向后趔趄,然后紧紧抓住攻击他的那个人。他们撞到前桅,一起摔倒,然后在甲板翻滚,盲目地用尽全力捶打对方。环境十分嘈杂,大家都忙着殴打,罗杰丝毫不关心自己听到的那些喘息着的话语。
然后一只穿靴子的脚接连踢了他两下,他松开了对手,两个水手将他们踢分开了。有人抓住另外那个人,将他拉了起来。水手长举高灯笼,光线照过来,罗杰看到了那个金发高个乘客的面容——那是莫拉格·麦肯锡的丈夫,他那双绿色的眼睛里充满了狂怒。
麦肯锡鼻青脸肿——罗杰伸手擦脸,感觉到嘴唇已经被打破,才发现他自己也很惨——但是皮肤上没有脓疱。
“很好。”哈钦森简短地说道,然后麦肯锡被粗野地朝舱口推去。
几个船员粗暴地把罗杰拉起来,然后留他在那里摇晃和恍惚,不再理他,去完成他们自己的工作了。乘客的抵抗很短暂,尽管绝望且暴怒,但是他们在船舱里待了六个星期,再加上生病和饥饿,所以战斗力不足。较强壮的乘客都被棍棒打到屈服,较弱的也被镇压回去,而那些长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