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杰在栏杆旁边往外看,水面上的月光显得很宁静。他抓住栏杆呕吐,干呕到没有东西出来,鼻子和喉咙里火烫。下面的海水漆黑,空无一物。
刚才的搏斗让他筋疲力尽,浑身颤抖。他慢慢地穿过甲板,从那些水手旁边走过。他们都沉默不语,但是在被封住的前舱里,有个尖细的哭号声不断地传来,不停下来呼吸,也不休息。
他走回水手宿舍,差点在楼梯上摔倒,然后爬上吊床,无视所有的问题,用毯子裹着脑袋,试图隔绝那个哭号声,隔绝所有东西。
但是埋在那张令人窒息的羊毛毯里并不能让他遗忘刚才发生的一切。他掀开毯子,心脏剧烈地跳动,胸腔里有种特别强烈的淹没感,让他大口大口地不停吸气,直到感觉眩晕。他继续深呼吸,似乎他必须替那些无法呼吸的人呼吸一样。
刚才他在栏杆上剧烈呕吐,哈钦森从他身边经过,带着生硬的同情口吻对他说:“那样做是为了大家好,小伙。水疱会像野火一般扩散,我们要是不处理生病的人,那个船舱里没人能活着上岸。”
比起因为水疱和发烧而慢慢死去,那样做会更好吗?对于那些被抛在后面的人来说不是,那个持续不断的哭号声,撕破沉寂,洞穿木头和心脏。
他脑海里闪现出散乱的图像,看不见的闪光灯泡照出零散的场景——那个水手掉进船舱里时的扭曲面容;那个小男孩半张开的嘴巴,里面长满水疱;站在高处看下面搏斗的博内,一副堕落天使的面容;以及饥饿的黑色海水,在月光下空无一物。
有东西从船的旁边滑过,轻轻地撞击了船身。罗杰翻身蜷缩成颤抖的一团,未注意到船舱里的湿热,以及旁边那个男人在睡梦中的抱怨。不是的,海里并非空无一物。他听水手说过,鲨鱼从来不睡觉。
“噢,上帝啊,”他出声地说道,“噢,上帝啊!”他现在应该为逝者祈祷,但是他做不到。
他再次翻身,来回扭动,想要逃脱。他在徒然无效的祈祷词的回响中找到了回忆——在那不计后果的短暂暴乱中,不合时宜地听到那些喘息的狂乱话语。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那个金发男人当时说,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放过她!
他伸直身体,僵硬地躺着,浸泡在冷汗当中。
阴影里的那两个人影,以及二十英尺以外那个敞开着的货舱入口。
“噢,上帝啊。”他再次说道,但是这次他是在祈祷。
****
第二天换班时,罗杰才趁机下到了船舱里。他没有避人耳目,通过观察其他船员,他很快就学会了在严密看守的船舱里,没有什么比鬼鬼祟祟的表现能更快吸引注意力。
如果有人询问,他就会说他听到这里面有碰撞的声音,觉得可能是货物松动。而且,这与事实也相差不远。
他是用双手吊着舱门下去的,不把梯子放下去,那么他被跟踪的可能性就更小。他跳进黑暗里,重重地落到地上,骨头都被震动了。下面的人应该都听得到他的动静——照此看来,如果有人跟踪下来,他也听得见。
他利用片刻时间从落地的震颤中缓过来,然后开始谨慎地穿过那些堆叠在昏暗中隐约可见的巨大货物。所有东西的边缘似乎都模糊不清。他心想,这不仅是因为光线昏暗。船舱里的东西全都在特别轻微地震动,跟随着下面船身的颤抖在轰轰作响。如果仔细听,他就能听到,那是船舶的最低音调。
他穿过成排木箱中间的狭窄过道,经过那些鼓起来的密密麻麻的水桶。他呼吸里面的空气。空气中充满了潮湿木头的气味,这种气味上面覆盖着轻微的茶香。里面有沙沙声和嘎吱声,有各种奇怪的噪声,但是没有人类存在的任何迹象。不过,他还是能肯定这里有人。
你在这里干什么,老兄?他心想。要是统舱里的某个乘客在这里避难呢?要是有人藏在这里,而且患天花的可能性很大呢?罗杰没法帮助他们——那又何必去看呢?
答案是他不能去看。他没有责备自己无法拯救那些患天花的乘客,无论如何都没有什么能够帮助到他们,而且或许在海水中被很快地淹死,其实并不比长时间受天花折磨更糟糕。他愿意相信这点。
但是他昨晚没有睡觉,那些事情让他惊恐万分,特别无助,所以无法入眠。无论他现在有没有办法,他都必须做点什么。他必须去看看。
有什么小东西在货舱的阴影深处移动。老鼠,他心想。然后条件反射般地转身踩它,他的这个动作救了他——一个重物从他脑袋旁边呼啸而过,扑通一声落进下面的底舱污水里。
他低下头,朝有动静的那个方向猛冲过去,耸肩应对预料之中的撞击。没有地方逃跑,藏身的地方也不多。他又看到了那个东西,然后猛冲过去,抓到了布料。他用力撕扯,抓到了肌肤。他和那个东西在黑暗中快速地扭打,他听到一声惊恐的尖叫,然后发现自己抓着莫拉格·麦肯锡那骨瘦嶙峋的手腕,紧紧将她的身体压在舱壁上。
“搞什么鬼?”她踢踹他,试着咬他,但是他没有理会。他紧紧抓住她的脖子,将她从阴影里拖了出来,拉到昏暗的棕色光线中:“你在这里干什么?”
“没干什么!放手!请放开我!求你了,先生……”她没法用蛮力挣脱——她或许只有他的一半重——于是只好乞求,绝望而低声地说出一连串话,“看在你自己母亲的分儿上,先生!你不能这样做,你不能让他们杀死他,求求你!”
“我谁都不会杀!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别说话!”他说道,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她。
从锚链后面最黑暗的阴影中,传出一个烦躁婴儿的尖细哭号。她轻微地倒吸了一口气,然后发狂似的看着罗杰。
“他们会听见他的!上帝啊,先生,让我去抱孩子!”她特别绝望,成功地从罗杰手里挣脱,然后朝那个哭号声跑去,翻过生锈的巨大锚链,对污物不管不顾。
罗杰慢慢地跟过去,她没法逃跑——没地方可以逃跑。他在特别黑暗的地方找到了他们,他们蹲靠在船只的一个支架上,船身的框架就是由这些有角度的巨大木料构成的。在粗糙的船身和那堆巨大的锚链之间,只有差不多一英尺宽的空地。在那种地府般的黑暗中,她看上去只是个更暗的黑影。
“我不会伤害你们。”他轻声说道。那个黑影似乎向后退缩,远离了他,但是她并没有回答。
他的双眼在慢慢适应黑暗。即使是在这后面,也有微弱的光线从远处的舱口渗透过来。他看到一块白色——她裸露着**,在给孩子喂奶。他能够听到孩子吃奶时发出的微弱吸吮声。
“你到底在这里干什么?”他问道,尽管他其实很清楚。他的胃部紧紧揪成一团,而且这不仅仅是因为舱底污水的恶臭。他蹲到她旁边,那个狭小的空间刚好能够容得下他。
“我藏在这下面啊!”她凶狠地说,“你肯定也看得出来吧?”
“孩子生病了吗?”
“没有!”她弓背抱着孩子,挪动身子,尽可能地远离他。
“那么……”
“只是长小水疱!小孩都会长,我母亲这样说过!”他听得出来,她虽然狂怒地否定,但还是很恐惧。
“你确定吗?”他尽可能温柔地说道。他试探性地朝她抱着的那个黑影伸出手去。
她笨拙地用单手攻击他。他感觉到疼痛,发出咝咝声,迅速把手缩了回来。
“上帝啊!你扎我!”
“别过来!我丈夫的匕首在我这里,”她警告道,“我不会让你带走孩子的,我会先杀死你,我发誓!”
他相信她会那样做。他把手伸到嘴上,能够尝到自己的血液,又甜又咸。他的手上只是刮伤,但是他相信她会那样做。她会杀死他——否则她自己就会死,如果发现她扎的是其他船员,她死的可能性就要大很多。
但是不会,他心想。她仍然值钱。博内不会杀死她,他只会把她拖到甲板上,逼她看着孩子从她怀里被抢走扔进大海。他回忆起尾随船只的那些黑影,不禁打了个寒战。
“我不会带走他。但是如果是天花……”
“不是!我向上帝发誓不是!”一只小手从阴影中伸出来,抓住了他的衣袖,“真的像我跟你所说的那样,只是奶疹。我见过的,兄弟,我见过上百次!我是九个姊妹里最大的,我很清楚孩子是生病,还是在长牙齿!”
他犹豫了,然后突然下定决心。如果她判断错误,孩子患了天花,那么她自己也可能已经感染了,而把她送回船舱里只会传播疾病。如果她判断正确——他和她都知道这并不重要,不管是什么皮疹,只要被人看见,那么孩子就死定了。
他能够感觉到她在颤抖,快要歇斯底里了。他想要伸手去抚慰她,但是想想还是作罢了。她不会信任他,这也难怪。
“我不会把你说出去的。”他低声说道。她没有说话,显然是不相信他。
“你得吃东西,不是吗?还得喝水。不喝水的话很快就没奶了,那样孩子怎么办?”
他能够听到她的呼吸,很不顺畅,嗓子里有痰。她生病了,但是不一定是天花。船舱里的乘客全都又咳又喘——湿气早就钻进了他们的肺里。
“让我看看他。”
“不!”她的眼睛在黑暗中发亮,恐惧得就像被逼入绝路的老鼠。她的嘴唇稍微张开,露出细小的白色牙齿。
“我发誓不会把他带走,但是我得看看他。”
“你以什么发誓?”
他在回忆中搜寻适合的凯尔特人誓词,但是放弃了努力,把想到的话说了出来。
“以我妻子的生命发誓,以我还未出生的孩子的脑袋发誓。”
他能够感觉到她的疑虑,然后她身上的紧张稍微缓和了,逐渐放松下来,动了动顶着他腿的膝盖。附近的锚链里发出偷偷摸摸的窸窣声,这次真的是老鼠。
“我不能把他扔在这里去偷食物。”他看见她隐约朝声响传来的那个方向偏了偏头,“它们会把他活活咬死,它们已经在我睡觉时咬过我了,那些龌龊的老鼠。”
他伸出双手,始终注意着上方甲板上的种种声音。不太可能有人下来这里,但是上面的水手多久才会发现他不在呢?
她仍然在犹豫,但最终还是把手指伸到**上,将孩子的嘴巴从**上拉开,发出微弱的砰声。孩子发出低弱的抗议声,稍微扭动了下身体,被罗杰接了过去。
他抱孩子的次数并不多,抱着那个肮脏的小东西的感觉让人震惊——沉寂却又活泼,柔软却又结实。
“注意他的头!”
“没问题。”他用手掌小心地捧着那个温暖的圆脑袋,蹲着向后走了一两步,把孩子的脸露到昏暗的灯光里。
孩子的脸颊上有发红的水疱,水疱顶端是白色的——在罗杰看来,它们就特别像天花,然后他双手的手掌里感觉到一阵惊恐的战栗。
他眯眼观察孩子,然后小心翼翼地解开襁褓,无视孩子母亲的嘘声抗议。他伸手到孩子的衣服下面,最先感觉到了胖嘟嘟的双腿中间的湿软尿布,然后是胸上和肚子上的丝滑肌肤。
这个小男生看上去病得并没有那么严重。他双眼清澈,没有黏液。他尽管像是在发烧,但并不是他昨晚感觉到的那种灼热。孩子确实是在哭嚷和扭动,但是他那细小双腿的踢踹里有着烦躁不安的力量,不像是濒死孩子的那种无力抽搐。
克莱尔曾经说过,年龄小的孩子死得很快,而且在没有抵抗的药时,不知道疾病传播有多快。昨晚过后,他就知道了一些。
“没事,”他最终低声说道,“我觉得你应该没事。”他是感觉到,而不是看到,她的胳膊放松下来——她本来已经握好了匕首。
他小心翼翼地把孩子交还回去,既感觉宽慰,又感觉不情愿。他还有些害怕地意识到了他所承担下来的那种责任。
莫拉格正在低声地哄孩子,把他搂到**上面,匆匆地将他重新裹住。
“乖杰米,真乖。嘘,小乖乖,别哭了,不会有事的。妈妈在这里呢。”
“多久?”罗杰低声说道,伸手抓住她的手臂,“如果是奶疹的话,会持续多久?”
“或许四天,或许五天,”她低声回答道,“但是,或许再过两天,疹子就会变少。大家都可以看出来不是天花,那样我就可以出去了。”
两天。如果是天花,孩子会在两天内死去;如果不是,那么他或许能够挺过去,她也可以挺过去。
“你能那么久不睡觉吗?那些老鼠……”
“能,我能。”她激烈地说道,“我能做必须做的事情。那你会帮我吗?”
他深呼吸,不理会那种恶臭。
“是的,我会。”他站起来,把手递给她。在片刻的迟疑过后,她拉住了他的手,也站了起来。她身材矮小,刚好和他肩膀一样高。他握着她的那只手,就像握小孩的手一样——在阴影中,她看上去就像抱着洋娃娃的小女孩。
“你多大了?”他突然问道。
他看到了她眼睛里的惊讶闪光,然后看到了她说话时短暂露出的牙齿。
“昨天我二十二岁,”她干巴巴地说道,“今天我或许一百岁了。”
她把那只潮湿的小手从罗杰手里抽出来,然后重新融入黑暗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