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姚安的议论大概很少人知道纪姚安。他是纪晓岚的父亲,我也是从《阅微草堂笔记》里才知道他的。纪晓岚称之为“先姚安公”,他的官印、表字,我都不知道,更不用说生平事迹,有无著作传世了。《笔记》有一些材料是他提供的。纪晓岚还记录了一些他的议论。他的议论很有意思。到后来我就专挑他的议论来看。越看越觉得有意思。
《阅微草堂笔记》我在高中时就看过。我在的中学——江阴南菁中学,有不少同学有两种书,一种是《曾文正公家书·日记》,一种便是《阅微草堂笔记》,作为自选的课外读物,不知是什么道理。我不喜欢这本书,不喜欢其文笔,觉得过于平实,直不笼统。对纪晓岚的文学主张,完全排斥想象,排斥虚构,排斥浪漫主义,不能同意。他对《聊斋》的批评:“今燕昵之词、媟狎之态,细微曲折,摹绘如生,使出自言,似无此理,使出作者代言,则何从而闻见之?”我觉得这简直可笑。纪晓岚又好发议论,几乎每记一事,都要议论一番。年轻人爱看故事,尤其是带传奇性的故事,不爱看议论。这些议论叫人头疼。也许是出于一种逆反心理,我对鲁迅对《阅微草堂笔记》的推崇持保留意见。直到去年,我在文章里还表示不能理解。最近重读了《笔记》,看法有所改变,觉得鲁迅的评价是有道理的,深刻的,很叫人佩服。这说明我是上了年纪了。
不能拿《阅微草堂笔记》来要求《聊斋》,也不能年《聊斋》来要求《笔记》。正如不能拿了现实主义的标尺去量浪漫主义的作品,也不能拿浪漫主义的标尺去量现实主义。《聊斋》和《笔记》是两个路子。《聊斋》取法唐人小说,《笔记》取法六朝笔记。鲁迅说《笔记》“叙述多雍容淡雅,天趣盎然”,是极有见地的。“淡雅”或可做到,“雍容”是很不容易的。
鲁迅很欣赏纪晓岚的议论,以为“处事贵宽,论人欲恕,故于宋儒之苛察,特有违言,书中有触即发……且于不情之论,世间习而不察者,亦每设疑难,揭其拘迂,此先后诸作家所未有者也”(《中国小说史略》)。“此先后诸作家所未有”,也许说得过重了一些。鲁迅本人深恶理学,读纪晓岚书,以为先得我心,出了胸中一口恶气,评价稍高,是可以理解的。纪晓岚的议论,不是孤立的现象,与当时的思潮是呼吸相通的,同时和他的家学是很有关系的。鲁迅对纪晓岚的称道,同样可以适用于纪姚安。我觉得纪姚安的思想比纪晓岚更高明,也更有趣一些。
姚安极通达,不钻牛犄角。《滦阳消夏录·四》载:
百工技艺,各祠一神为主。倡族祀管仲,以女闾三百也。伶人祀唐玄宗,以梨园子弟也。此皆最典。胥吏祀萧何、曹参,木工祀鲁班,此犹有义。至靴工祀孙膑,铁工祀老君之类,则荒诞不可诘矣。虽随所祀曰钟三郎,闭门夜奠,讳之甚深,竟不知为何神。曲阜颜介子曰:“必中山狼之转音也。”先姚安公曰:“是不必然,亦不必不然。郢书燕说,固未为无益。”
姚安心平气和,不走极端,对各种人,都能容纳。《槐西杂志·一》载:
田白岩言:尝与诸友扶乩,其仙自称真山民,宋末隐君子也。倡和方洽,外报某客某客来,乩忽不动。他日复降,众叩昨遽去之故。乩判曰:“此二君者,其一世故太深,酬酢太熟,相见必有谀词数百句。云水散人,拙于应对,不如避之为佳。其一心思太密,礼数太明,其与人语恒字字推敲,责备无已。闲云野鹤;岂能耐此苛求,故逋逃尤恐不速耳。”后先姚安公闻之,曰:“此仙究狷介之士,器量未宏。”
姚安自然不是无鬼论者,但不那么迷信,对狐鬼妖魅不很敬畏,不佞佛,也不想成仙。《如是我闻·一》:
雍正甲寅,余初随姚安公至京师。闻御史某公性多疑,初典永光寺一宅,其地空旷。虑有盗,夜遣家奴数人,更番司铃柝,犹防其懈,虽严寒溽署,必秉烛自巡视,不胜其劳。别典西河沿一宅,其地市廛栉比,又虑有火,每屋储水瓮,至夜铃柝巡视,如在永光寺时,不胜其劳。更典虎坊桥东一宅,与余邸隔数家,见屋宇幽邃,又疑有魅。先延僧诵经、放焰口,钹鼓琤琤者数日,云以度鬼;复延道士设坛召将,悬符持咒,钹鼓琤琤者又数日,云以驱狐。宅本无他,自是以后,魅乃大作,抛掷砖瓦,攘窃器物,夜夜无宁居。婢媪仆隶,因缘为奸,所损失无算。论者皆谓妖由人兴。居未一载,又典绳匠胡同一宅。去后不通音问,不知其作何设施矣。姚安公尝曰:“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其此公之谓乎。
《滦阳消夏录·三》:
己卯七月,姚安公在苑家口,遇一僧,合掌作礼曰:“相别七十三年矣,相见不一斋乎?”适旅舍所卖皆素食,因与共饭。问其年,解囊出一度牒,乃前明成化二年所给。问:“师传此几代矣?”遽收之囊中,曰:“公疑我,我不必再言。”食未毕而去,竟莫测其真伪。尝举以戒昀曰:“士大夫好奇,往往为此辈所累。即真仙真佛,吾宁交臂失之。”
“即真仙真佛,吾宁交臂失之”,这说得很潇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