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七首诗除了第四首主要是写刘寺丞的旧札的外,其余六首都是有关潘氏夫人的。癸丑那年,徐文长三十三岁,距离与潘氏结婚已经十二年,离潘之死,也八年了。当时情景,历历在目,文长盖无一日忘之,诗的感情的确是很凄婉的。从诗里看,潘夫人是相当漂亮的。
紧挨着第七首诗后面的是“内子亡十年,其家以甥在,稍还母所服,潞州红衫,颈汗尚泚,余为泣数行下,时夜天大雨雪”:
黄金小纽茜衫温,
袖折犹存举案痕。
开匣不知双泪下,
满庭积雪一灯昏。
诗写得很朴实,睹物思人,只是几句家常话,但是感情很真挚,是悼亡诗里的上品。
卷五有《述梦二首》:
一
伯劳打始开,
燕子留不住,
今夕梦中来,
何似当初不飞去?
怜羁雄,
嗤恶侣,
两意茫茫坠晓烟,
门外乌啼泪如雨。
二
跣而濯,
宛如昨,
罗鞋四钩闲不着。
棠梨花下踏黄泥,
行踪不到栖鸳阁。
这两首诗第二首很空灵,第一首则颇质实。看诗意,也是写潘夫人的。诗里写的女人洗脚,不是夫妻咋行?从“怜羁雄,嗤恶侣”看,诗是在文长再娶之后写的,做这个梦时。文长已是四十岁以后了。
徐和潘不但感情好,脾气性格也相投。这位潘夫人生前竟没有名字,她的名字是她死后徐文长给她起的。《亡妻潘墓志铭》曰:“君姓潘氏,生无名字,死而渭追有之。以其介似渭也,名似,字介君。”给夫人起这样一个名字,称得起是知己了。潘夫人地下有知,想也是感激的。《墓志铭》称:“介君慧而朴廉,不嫉疾。”徐文长容易生气,爱多心,潘夫人是知道的,每当要跟文长说点正经事,一定先考虑考虑,别说出什么叫徐文长不爱听的话。“与渭正言,必择而后发,恐渭猜,蹈所讳。”看来潘夫人对徐文长迁就的时候多。因此,闺中相处六年,生活是美满的。
文长再婚后,对原先的夫人更加怀念不置。
徐文长共结过三次婚。第二个夫人姓王,只共同生活了三个月左右。《畸谱》:
三十九岁。徙师子街。夏,入赘杭之王,劣甚。始被诒而误,秋,绝之,至今恨不已。
四十岁时与张氏订婚,四十一岁与张结婚。四十六岁时杀了张氏。《畸谱》:
四十六岁。易复,杀张下狱。隆庆元年丁卯。
徐文长到底为什么要杀妻,这是个弄不清楚的问题。
他和张氏的感情是不好的,甚至很坏,文长对张氏虽不像对王氏那样,认为“劣甚”,“至今恨不已”,但是“怜羁雄,嗤恶侣”的“恶侣”似乎说的是张氏,不是王氏。因为文长入赘王家时间甚短,《述梦》不会是恰恰写于这段时间。文长集中对张只字不提,——他为潘夫人写了多少好诗!《畸谱》中只记了一笔:“杀张下狱”,在监狱里所写的诗也只写了对关心他的人、营救他的人表示感谢,对杀妻这件事没有态度,看不出他有什么后悔、内疚。
徐文长杀妻,都说是出于猜疑嫉妒。袁宏道谓“以疑杀其继室”,陶望龄谓“渭为人猜而妒,妻死后有所娶,辄以嫌弃(按,此指王氏),至是又击杀其后妇,遂坐法系狱中”。猜疑什么?是疑其不贞?以无据可查,不能妄测。
比较站得住的原因,是文长这时已经得了精神病,他已经疯了。他曾用锥子锥进自己的耳朵。袁宏道《徐文长传》谓“或以利锥锥其两耳,深入寸许,竟不得死”。陶望龄《徐文长传》谓“……遂发狂,引巨锥刺剚耳,刺深数寸,流血几殆”。这是文长四十五岁时的事。《畸谱》:
四十五岁。病易。丁剚其耳,冬稍瘳。
杀妻是四十六岁,相隔不到一年,他的疯病本没有好,这年又复发了。
一个人干得出用锥子锥自己的耳朵,干出像杀妻这样的事,就不是完全不可想象的了。
一个人为什么要发疯?因为他是天才。
梵高为什么要发疯,你能解释清楚吗?
一九九一年六月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