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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 中岛敦与土方久功

和高更一样,他要在未被近代文明污染过的南洋世界寻找西化之前的日本的印象,他寻求的是精神救赎。在这一点上,他和饱受“狼疾”之苦的中岛敦算是不谋而合,这也成了他们能够在南洋茫茫人海中萍水相逢并结成至交的重要原因。土方久功自己是这样评价和中岛敦的交谊的:

我和“敦”之间的交往真是太短了,只有在帕劳的那些日子以及回到东京后几个月的交往。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敦”就成了我不可或缺的朋友。可是,我很快又失去了这位几年甚至是几十年才能一遇的年轻的“敦”。……敦去世了,我才惊觉自己的未来也摧折了。

土方久功还在别的地方较为具体地说明了他们两人交友的经过:

中岛敦来南洋后,他只同年长他四岁的我相来往。这有好几个理由:第一,中岛敦来南洋的头衔是国语教科书编修书记,要为公学校编撰新的教科书。我来南洋的时间较长,且一直和岛民们生活在一起。我猜想他是想要向我打听各种各样关于岛民的习俗和情况。我自己结束了长达数年的孤岛生活,回到帕劳来一看世界已变了,到处一派乌烟瘴气。帕劳来了很多军人和军属,岛民们被支使得团团转,我也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在岛民中转悠了。我受邀做了南洋厅的顾问,这只是一个虚职。由于我长期从事与岛民相关的工作,被安排做了物产陈列所的负责人,这是一个类似于物产风土资料馆的地方,属于南洋厅工商科的直属单位。另外我还在负责处理岛民事务的地方科兼职,所以很快就认识了在地方科工作的中岛敦。在我身上完全没有衙役习气(我几乎从不与官厅里的人来往,我只与热带生物研究所的年轻的动物学家们往来)。我想中岛敦正是看中了我这点,因为他自己也彻底厌倦了衙门判官们毫无意义的俗套及莫名其妙的嚣张与偏见。这些事暂且不论,我和敦渐渐地聊熟之后,非常敬重其博闻强记的才华。其人品里有种类似电流般的打动人的东西,让人觉得很舒心,我很喜欢他……中岛敦常常一个人在官厅食堂里就餐,嘴里念叨着说:今天我也去吃点别的东西来填肚子吧,于是穿上裤子和衬衫,到街上南洋贸易公司所属的唯一一家茶馆去吃香蕉。而我家里总是有咖啡、红茶、白砂糖等东西,而且随时还能搞到红薯。

从这样的描述中,不难看出两人之间的交情更多的是源于人格上的相互吸引和精神上的息息相通。值得注意的是,在世俗层面上,两人之间还有一个共通项是母爱的缺失,他们都遭遇过失去母亲的痛苦经历。这也在客观上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中岛敦的生母在他出生后不久就和父亲离异,从此不曾相见,他是在祖父母、伯母、继母等人的抚养下长大成人的。在土方久功的家庭中,父母长期不和,父亲后来患结核病从军队退役,在治病疗养的过程中与母亲分居。也就是说,两人都缺少母爱,都是在父系社会严密的等级制度的压抑下成长起来的,对父性文化及秩序的反叛,与对母爱的憧憬互为表里,就像是一张纸的正反面,不可分割。正如研究者所言:

中岛敦和土方久功长期生活在父母不和或父母离异的家庭中,他们都是在充满“父性”的精神环境里成长起来的。据冈谷公二的研究,在土方久功的日记中有这样的内容:“死去的父亲啊,我是你生的,这对于我来说就是最最重大的事实。”对中岛敦而言,亲生母亲不过是“浮现在脑海中的、记忆中的母亲”,在他同父亲、继母一起生活的家庭里,从幼年到青年,其对于生母的怀念遭到了严格的禁止。必然地,中岛敦受到了作为汉学者的祖父、伯父、父亲等人的熏陶,掌握了作为家学的汉学知识,家长制的精神构造成为他人生的基底,这本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可是,我们可以说这样的“父性”是作为对于母性的压抑或对于母性憧憬的反拨而存在的。

换言之,土方久功与中岛敦在精神上的惺惺相惜,是在对缺失的“母爱”的再追述、再确认的过程中被创生出来的。在这里“母亲”起着一种隐喻的功能,指向源泉、根基这样的象征本体。对缺失母爱的呼唤以及对于母体的一种退婴式的逆向回归,在这里被赋予的现实意义就是对于日本文化本源的寻找和第二次认同。

土方久功作为中岛敦在南洋唯一可以依赖的朋友,在现实生活层面上处处给予他关照,这或许是在中岛敦长达八个多月的衙门生活中唯一的安慰。两人还曾经结伴,进行了为时两周左右的环帕劳本岛的旅行。土方久功教给了中岛敦很多关于南洋的鲜活的知识,他对中岛敦的影响无疑是很大的。土方久功以长者身份告诉了中岛敦一个真正的南洋,加深了中岛敦对于南洋的认识,也悄然地解构了中岛敦想要把南洋作为自我救赎的桃花源的梦想。

尽管在南洋的生活不尽如人意,若从文学创作的角度来看,在长达八个多月的南洋生活中,中岛敦还是留下了《南岛谭》和《环礁》两本取材于当地的小说集,后来统一结集在作品集《南岛谭》中。《南岛谭》是继《光风梦》之后中岛敦的第二个作品集,于1942年11月作为“新锐文学选集之二”由今日问题社出版。收录在作品集中的短篇小说,多是中岛敦以在南洋的所见所闻为题材创作的。据土方久功的回忆,在南洋时中岛敦时常从他那里获取创作的第一手材料:

很久以前去世的中岛敦在帕劳时,每天都会去我家,他会到处翻出我的日记本来阅读,并总对我说:“土方兄,这个故事你就送给我吧!”我回答说:“行啊,你拿去吧!”在我看来这些故事与其说当作一则故事一直放在我这里,还不如让他拿去作为素材使用好得多。后来,我从来没有去打听那些故事有没有被写成作品。直到有一天,友人拿来一本书对我说“里面写的有你呢,你要是还没有读过的话就送给你好了。”我拿过来一看,才知道是中岛敦的《南岛谭》……

土方久功之于中岛敦,其意义远不止为中岛敦提供了创作的素材和在现实生活层上所提供的帮助。更为重要的是,土方久功扮演了中岛敦的精神导师的角色,在土方久功的启发之下,中岛敦切身体会到了横亘在自身与南洋原住民之间无法超越的鸿沟,明白了自己只是作为一个他者闯进了这片辽阔的海域,由此他也更加清晰地明白了时下甚嚣尘上的“大东亚共荣”“八纮一宇”等“国策”的虚妄性,进而彻底摧毁了他曾经精心建筑起来的南洋桃源式的瑰丽想象。现实中,在这块苦难深重的殖民地里充满了血腥、压榨,在明媚的阳光下,飘浮着幢幢鬼影。被唤醒了良知的中岛敦在离开南洋之后,重新拾起了如椽大笔,在去世之前的短短数月里写下了一串串珠玉般的杰作,这些作品无疑都具有较强的批判精神,矛头直指那个荒诞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