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千里只能点头:“好好好,我答应你,没有万一,我就算躺棺材里也要活着躺出南都城去。”
隋雪至这才勉强坐下。
裴千里皱着脸,十分无奈:“你这爆脾气,到底是怎么让那些达官贵人喜欢你的?”
隋雪至哼了一声:“你以为都像你这样吗?那些有权有势的人,大多腻了对他们逆来顺受的人,便喜欢忤逆他们的。我越有个性,他们越贴上来,不知道多贱。有一次有个家伙对我胡说八道,被我扇了个耳光,大牙都被打掉了一颗。我还以为他再不来了,他却日日带着东西来看我。我不理他,他也就在外面等着。有时候他等一天就为了跟我说句话。你说好笑不好笑。”
裴千里不由自主摸了摸脸颊:“他说什么了,你要下手这么重?”
隋雪至红了脸,含含糊糊地说:“他说要跟我唱后庭春。”
裴千里差一点把嘴里的茶一口喷出来,许久才说:“哪家公子这么猛浪?”这种话,他一个惯走江湖皮糙肉厚的大男人都听了脸红,实在是不像一个豪门贵公子会说出来的话。
“就是你要问我的木家公子木清游啊……”隋雪至轻叹。
“他?”裴千里怪叫了一声。刚才木夫人不是还说木清游赢弱斯文吗?莫非这家伙人前人后有两副不同的面孔?
“我也没有想明白,他当时为何跟我说那句没头没脑的话。而且后来我跟他相处久了,也觉得他根本就不是会说出这种话的人。”隋雪至也微微皱眉一脸不解。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裴千里见隋雪至既然说起木清游,索性多问几句。
“世人都说我像女人,其实我只是长得比一般男人美艳些,心性脾气却是个实打实的男人。若要说像女人,木清游比我更像。我那时为了投人所好,已经在学一些戏。戏文跟诗词是通的,所以我也常研究一些诗词。我打了他一个耳光之后,一直不理他。有一次我在背唱词时,他告诉我说我拿的戏本写错了,那个词原本出自哪里,被引用到这里,如何如何……我当他是个不学无术的公子哥,以为他在跟我套话,便没理他。结果后来我找来原本一看,还真是抄错了。我对他的看法才有所改观,开始跟他说说话,讨论诗词。”
裴千里皱眉:“你为甚么说他像女人?因为他喜欢男人?”
隋雪至摇头:“不,我和他是惺惺相惜,不像外界说的那么不堪。我说他像女人是因为他的心思比女人还细腻,说话也细声细气。他极喜欢诗词,有时候讲到闺怨和哀伤之处时,还会流泪。其实他说话有点含糊,所以平日都罕言少语。只有在说到诗词时,他才会侃侃而谈,判若两人。所以我和他若那时跟人家说,我们在一起过一夜只是坐着聊天也没有人肯信。”
隋雪至口中的木清游才像是木家人。只是这种温婉斯文的谦谦公子如何会对第一次见面的隋雪至说出那样无礼的话来?裴千里越发觉得奇怪,琢磨了一下,又问:“关于这个什么春,你后来又没有再问过他?”
“有。我曾多次试图问他那天到底想要说什么,不管是开玩笑还是一本正经地问,他都只是笑笑不回答然后岔开话题。次数多了,我也就不问了。”隋雪至皱着眉,轻轻叹息,“直到他死了,我都没弄清楚到底他为什么要说那么无礼的话。”
裴千里默然了。虽然隋雪至从没提起过木清游,可是从这番交谈中,他却能深深感受到隋雪至对木清游的怀念。大概是因为自责,所以跟木清游的友情才成了隋雪至只能埋在心底不能与人说的秘密。他也忽然知道那本隋雪至常常捧着翻看都已经破烂却不舍得丢的诗词是谁的了。
“他死的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裴千里知道有些残忍,却不得不问。
“那几日天气很冷。我们和平日一样一边喝茶一边看书。后来到傍晚的时候,忽然下起雪来,我怕体弱畏寒的他走夜路回去挨冻着凉,便留他过夜。”
“他经常在这里过夜?”裴千里忍不住插嘴问了一句。
“是。那时他虽大我几岁,却心性单纯,所以我们没有那么多忌讳,谈论得兴致高了,一直说话到半夜也是常有的事。如果太晚了,城里宵禁了,他就在榻上和衣而卧,第二日再回去。木家也是书香门第,知道他与人讨论诗词到半夜,所以也不管他。”
“唉,难怪有人会说三道四。”裴千里叹息。
隋雪至也叹气:“外面关于我的不堪传言原本就很多,我基本上都不与理会。木清游也是个性子淡漠又温吞的人,也不善于与人争辩,所以索性就不辩解了。谁知道这些人越说越离谱,传得有鼻子有眼的。”
“那如何又会跟小王爷有关系。”裴千里问。
“小王爷对诗词一窍不通,却喜欢附庸风雅,也常来找我。”隋雪至皱眉,“我那时少年心性,心高气傲,嫌恶他愚笨俗气,多半都是避而不见。”
“那一日,小王爷又来了吗?”裴千里问。
“是,我只说身体不舒服,避而不见。小王爷等了一阵,等不到我,恼羞成怒就闯了进来。我和木清游那时都有些困了,就各自脱了外袍歪在床上和榻上说话。小王爷见木清游在卧房里,便越发生气,说了几句不堪入耳的话。木清游听不下去,起身跟他辩驳。小王爷推了木清游一把,把木清游推倒在了地上。我也很生气,怕小王爷伤到木清游,便过去拉扯小王爷。小王爷把我也推开了。我那时很瘦弱,哪里是粗壮的小王爷的对手,被他倒在地上,不知道撞到哪里晕过去了。等我醒来,就发现我怎么叫木清游都叫不醒,吓得忙出去唤人来并通知木家。木家很快就来了人。”
裴千里点了点头:过程很清楚,没有漏洞。按隋雪至的陈述,就是韩玳瑁失手杀人。
“木家没有怀疑你吗?”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多问了一句。
隋雪至摇头:“木清游不是第一次在我这里过夜,我们也从没起过争执,再说我那时的力气也不够伤他。如今想想,我那时要是肯委屈自己俯就一下小王爷,兴许就不会出后面那些事,兴许木清游还能活着。所以这些年,我心中一直十分不好受。”
“那外面如何会说韩玳瑁也受了伤。”
“木清游手指指甲断裂,我身上却没有抓伤,想来是木清游跟小王爷拉扯时弄伤了指甲。这也是后来木家一口咬定我不是跟木清游起争执的人的证据。加上那夜门房也作证,韩玳瑁闯进我的房间过,而且小王爷身上有抓伤,指痕大小与木清游的手指相符。所以小王爷根本无法抵赖,只能承认他用力过猛,不小心伤了木清游。”
“那就奇怪了,为何木家不去告御状?”韩安民虽然性子温和,却绝不是包庇护短的昏君。加上木家的身份和地位,若木家执意要报仇,韩玳瑁杀人人证物证俱在,韩安民一定会为木家支持公道。
“这就是症结所在了。仵作验尸说木清游并不是外力受伤致死,而是因寒冷导致厥脱,所以韩玳瑁只是伤人,并没有直接杀死木清游。”
裴千里呆了呆:也就是说当时隋雪至和木清游晕了过去,韩玳瑁又跑了,所以没人把倒在地上只穿着里衣的木清游扶上床保暖,所以体弱的木清游就在冰冷的地上活活冻死了!!
木家要怨恨隋雪至也能说得过去,虽然隋雪至唯一的错就是被韩玳瑁看上然后牵连了木清游。
裴千里又问:“有没有可能是仵作在包庇韩玳瑁,或者勘验出错?”
其实就算仵作有意包庇或大意出错,他现在都没法证实了。因为木清游早化做一堆白骨,根本验不出这种小伤了。除非木清游死前中毒导致骨头变黑,或者受过很严重的伤在骨头上留下痕迹。只是如果那样,木家当时就应该察觉了。
隋雪至毫不犹豫地摇头:“没有。仵作是木家出面请来的当时刑部的老仵作,跟木家相识多年,经验丰富,不可能包庇和出错。”
“所以木家非要告御状的话,也没有办法咬定韩玳瑁杀人罪,所以觉得没有意义就放弃告御状了。”
“是,所以这件事就僵住了。”隋雪至轻叹了一口气,“两家都不是好惹的,一边不肯罢休,一边不肯不肯认错,只有薛家有能力出面调停。”
“唯一的儿子都死了,木家如何肯答应薛家?”
“嗯,后来是木老夫人松了口,要王爷和薛大将军向皇上求了个免罪金牌,并要两人许诺,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他们都不准碰木家的人,不能让人进木家做任何伤害木家的事。包括抄家搜查之类的。皇上可怜木家只剩了两个老人,也有心保全木家的安全,便依言写了圣旨,并逼两个人在上面盖手印,当着满朝文武宣读,再昭告天下。”
裴千里点头,暗想:看来他们不是不知道木家跟韩向阳的关系,而是被这个天下皆知的圣旨绊住了手脚。木家人只要有事,不管是不是他们两做的,他们都会被怀疑。所以只能保证他们的安全了。
裴千里拧着眉想了一会儿:“这么说,没有什么可以怀疑的地方啊?为什么木老夫人会要我重新查这件事呢?”
“我也不得其解。不过倒也不是完全没有什么可疑之处……”隋雪至也微微蹙眉。
“嗯,你说说看,哪怕是最小的事情,你觉得有什么不对都可以。”裴千里点头。
“我和木清游两个人足足晕了一个时辰。按理说,我们两个头部都没有受伤,如何会晕那么久?”
裴千里警觉起来,问:“你确定?”
“确定。我跟木清游各自躺下时刚到宵禁时间,也就是亥时初。可是我醒过来时已经到了子时,也就是我们至少晕了一个时辰。”
“仵作也说木清游头部没有内外伤?”
“是。”
“这难道就是木夫人怀疑的原因?”凡撞击导致晕厥一个时辰之久,头上某处皮下定有淤青。有经验的仵作在知道对方曾撞到头的情况下肯定会仔仔细细检查头部,不可能错过这一点。
裴千里又问:“你从昏厥中醒来时,可有什么感觉?”
隋雪至想了想,回答:“倒是跟撞晕了一样,头很重脚轻,站立行走如踩在棉花上一般,眼前的东西也很模糊。”
“这个很重要。你还觉得什么事情不对吗?”
“或许我当时觉得奇怪,时间隔得太久,如今也想不起来了。”
“嗯,你仔细想想,若是想起来定要告诉我。”
这个事尚有隋雪至这个目击证人存在,还好查。红玉和木夫人被掳走的事情,就越发麻烦了。
一来发生时间更久远,二来,那两当事人也不在这里,为了保护她们,他还不好写信去问,真是麻烦。
不过这个事情也不是完全无从下手。因为按照木夫人自己所述过程,这件事明显是有计划有针对性的掳人案,而不是匪徒的临时起意。况且南都城一向防守严密,却在那一夜格外松懈,以至于木夫人和女儿这两个名门望族的掌上明珠被人从大街上掳走出城,既没有守城士兵发现,也没有家仆追赶。也就是说,策划此事的人不但跟守城将领勾结,还很可能在木府上有内应。
那么,只要查一下那夜守城的守将和木府的当年陪同木夫人的仆人,就知道了。
查城门的守将的事很好办,只要叫暗卫把那时候的《守城轮值录》拿来翻一翻就知道了。
而木府的仆人,则需要他自己亲自上门查一查了。听说那赵慕徳如今攀了高枝,早不在木家了。不过裴千里也不能这么直接进去,需要找个名头掩人耳目,不引起薛之澈的注意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