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初知道独孤信需要跟独孤珏单独谈话,便随便找了个借口先离开了。
独孤信让人关上门,许久才说:“选吧,皇位还是红玉。”
独孤珏嘴角带着讽刺的笑:“父皇是已经决定要把皇位传给儿臣了吗?”
独孤信被他问得恼羞成怒:“你这是什么意思?”
独孤珏抿紧了嘴。其实他完全可以现在就揭露独孤初的身份,把皇位牢牢抓在手中。可是他觉得虽然他跟独孤初的能力不相上下,却一个重文一个重武。独孤信更喜欢崔常乐,所以从感情上是希望崔常乐的‘儿子’独孤初继位。只是在理智上,独孤信却也明白如今太平盛世,独孤珏更适合治国,所以才一直犹豫不决。
这激起了他心中蛰伏已久,为母亲不平而对独孤信产生的愤怒。
其实他早不恨崔常乐了。因为他从裴千里身上看到了那个女人的个性,也认识到母亲的死一半是因为她自己,一半是因为独孤信。
他如今下定了主意,在独孤信公布储君人选之前,不告诉独孤信这件事。如果独孤信选了独孤初,他在告诉独孤信,看看他当众打脸的模样。
“选吧。”独孤信好不容易压住了火。
独孤珏淡淡地说:“父皇忘了吗?当年儿臣答应娶秦家妍的条件就是父皇永远不再因为红玉的出身而为难儿臣和红玉。君无戏言。”
独孤信又被独孤珏堵得说不出话来。独孤珏什么都好。谋略,人品,相貌,放眼天下,没有几个能跟他比肩。就是这个脾气,犟起来跟他那母妃一模一样。他不喜欢李妃的脾气,可以冷落李妃,可是独孤珏却是他儿子,他只有两个儿子。所以对于他来说,独孤珏一直像是掉到炭灰里的红泥,吹不得拍不的,无可奈何。
相比之下,独孤初就要大气,识大体得多。不会这么为难他,更像崔常乐。
这也是他迟迟不能决定继承人的原因之一。
独孤信气血上涌,喘得不行。
独孤珏一看,自己把父亲气成这样,又内疚起来,上来给独孤信抚背倒茶。
独孤信的头发这一年多白了大半,让独孤珏心里发酸,放软了口气:“只要父皇不再为难红玉,父皇要儿臣干什么,儿臣就干什么。红玉如今还为父皇添了个可爱的孙子,儿臣要是舍弃她,就算得到了天下又有什么用。父皇如何忍心让您的皇孙跟儿臣一样,从那么小就离开母亲?”
独孤信看了他一眼,轻轻叹了一口气:“儿啊,你以为父皇想吗?你觉得父皇放过她,那些大臣就会放过她吗?明天早朝,至少十个大臣会站出来以死相谏。你不接受谏言,他们就会一直闹,闹到你烦。你杀了他们,他们就成了忠臣,你就成了昏君。你不杀他们就只能天天烦,最后屈服。独孤初的母妃那么开朗的个性,当年都是被这帮臣子烦到郁郁寡欢,最后逼着父皇把你弟弟送走,才好些。就算父皇冒天下之大不韪,立你为储君,你确定你能扛得住他们吗?”
独孤珏没想到父皇原来是这么想的,越发内疚自己方才跟他对着干。他好一会儿才说:“儿臣还是没有办法放弃红玉,因为儿臣要让守业跟他母亲在一起,不管到哪里。”
独孤信眼里透出寒光来:“你可想好了。这条路可没有你想的那么平淡安全。独孤初的个性,朕也看出来,如果他上位,你绝对没有活路。”
“那儿臣就只能死了。”独孤珏淡淡地说。
外面忽然一身闷雷,下起雨夹雪来。
就连独孤珏都被这怪异的雷声吓得呆了呆。
果然,在次日早朝上数位平日一直持中立态度的大臣齐刷刷跪在大殿上,说为了北国的未来,肯请皇上废了珏王妃。
反而是平日支持独孤初的那些人却没有一个出声。因为独孤初一早打好了招呼,只准观战,不准煽风点火。
独孤珏的支持者则坚持说珏王妃与南国失去联系二十多年,出身不是她的错。珏王妃为北国生下第一个皇孙,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蒋元瀚的身份就尴尬了。虽然他们讨论的不是他,可是他却实实在在是当事人。
大臣们争得不可开交,反而是独孤信父子三人一言不发,表情淡定。
忽然有太监在门外要进不进来,脸色犹豫。
独孤初眼尖,看见了他,朝他招手,踱到一旁。
太监不知道在他耳边说了啥,独孤初立刻看了一眼独孤珏和蒋元瀚,脸色凝重。
独孤珏有着不好的预感。
独孤初对他们使了个眼神,便朝独孤信靠了过来。独孤珏和蒋元瀚也跟着走了上去。
在争吵不休的群臣一见这样,忙静下来了。
独孤初对那太监说:“你把刚才对本王说的事,跟皇上和王爷再说一遍。”
太监被皇上、独孤珏和蒋元瀚盯着,腿发软,跪了下来:“方才将军府有人来报说,木夫人昨夜投湖自杀,今早上才发现。木夫人留下了一封信给皇上。”
独孤珏捉住那太监:“你说什么?”
太监缩成一团:“王妃和将军夫人在宫门外等着王爷和将军。”
独孤珏松了太监,拿起信,上面写着:“民妇木清婉叩首。民妇年轻时不幸被人从南国掳走,辗转多年来到北都,隐瞒身份滞留于贵国实属无奈,不想因此连累女儿、王爷和将军。民妇已有二十多年未与南国联系,为证清白以死明志。恳请……”
信从独孤珏手里飘落。他没有心思再看下去,拔腿就跑。
蒋元瀚脸色苍白瞪着地上的信,没有反应。
独孤初知道他是打击太大不知道如何是好,忙拍了拍他。
蒋元瀚才如梦方醒,朝独孤信拱手:“臣告退。”
独孤信挥了挥手,蒋元瀚才踉踉跄跄走了。
木霖扶着红玉在宫门外立着。两个人依偎在雪里的模样,让独孤珏眼眶一红。
虽然木夫人与红玉才相认不到一年,对独孤珏却是真心疼爱。自幼丧母的独孤珏也早把木夫人当亲娘看。原本听到这个消息便如五雷轰顶,如今看她姐妹这样,他越发心如刀割。
红玉有些昏昏沉沉,见到独孤珏来,也忘了躲避旁人的目光,扑到独孤珏的怀中放声大哭。
木霖也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蒋元瀚这时才跑出来扶着木霖。
他不知道如何安慰木霖,只会重复:“你别哭,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独孤珏身体僵硬地抱着红玉,任红玉的眼泪濡湿了他朝服。
蒋元瀚见独孤珏脸色不对,忙拍了拍木霖。木霖也拉了拉红玉。
红玉这才抬头,看着独孤珏脸色比她还难看,知道他是想起了李妃去世的情形,顾不得自己伤心,摸着独孤珏的脸轻生唤他:“珏。”
独孤珏眼神波动,身体渐渐松下劲来,喃喃地问:“她在哪儿?”
“在将军府。”
“回去看看。回家……”
昨夜下了一夜的雨夹雪,寒冷异常,木夫人在湖里泡了一夜却面容却宛如睡着了一般,温和安详。
独孤珏一见她这样却更加如万箭穿心:她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能去这样从容赴死。为何世间就是容不得这样温柔美丽的女子的存在?
“你们为何没有看好她?”独孤珏转头盯着蒋元瀚。他虽然不愿意往那方面想,可是也不排除蒋元瀚为了保住木霖才去暗示木夫人作出牺牲。毕竟木夫人才是把他们跟南国联系上的人。
蒋元瀚不知如何辩解。
红玉知道独孤珏是伤心过度,才会如此问,提醒他:“娘是单独住一个院子。虽然是将军的岳母,却始终男女有别,将军如何整夜看着娘。”
木霖一听越发内疚:“我应该陪着娘的。这几日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总也觉得累,昨夜回去得早。娘在我走的时候还叮嘱我以后要和姐姐相依为命不要使小性,我当时就应该反应过来她与平日不一样。只是我太困了,没意识到。是我的错。”
红玉忙抱住了木霖:“不是你的错。”
独孤珏这才转开了眼,如今悲伤之余,他更多了一份忧虑却不能说破:不管木夫人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都给红玉和木霖带了一个坏头。木夫人的死其实对整个大局没有影响,他若知道她的心思一定会劝她回心转意。因为就算是木夫人死了,想要逼他废了王妃的人依旧会逼他。他就怕到时候红玉和木霖意识到这一点,也用这种极端的手段来保他跟蒋元瀚。
皇上感念木夫人的刚烈,封她为一品诰命,赐奠仪千金以厚葬。独孤珏请求将木夫人安葬在南关外,让她魂归故里。皇上也准了。
不过这些‘恩典’对红玉她们来说已经没有什么用了。她们姐妹想着自己亲娘着实可怜,年轻守寡,后来被人拐卖在赵家受了不少苦,最后还被赵家连累,差一点终身为奴。好不容易跟红玉相认,没有享几天福,最后竟然因为是木家人而不得不以死证清白。
程海棠听说了这些事,在独孤初下朝回来看她的时候,命人把门关上,然后跪在了独孤初的面前。
独孤初皱眉要她扶起来:“有什么话便说,不要这样。如今你有了身孕,地上又凉。”
程海棠却固执地跪着:“我知道,夺储之路只有你死我活,求你放红玉和独孤珏一条生路。若是有一日他回来,我们也好相见。”
“你还不知道吧,蒋大海就是蒋元瀚。”独孤初淡淡地说,“他把蒋元瀚都托付给独孤珏了,不会回来了。”
程海棠一愣:“你说什么?”
“他不会回来了。”独孤初知道这样很残忍,可是他不忍心看着她总抱着这个虚妄的执念活下去。他趁着程海棠愣神的时候,把她扶起来。
程海棠躲开了他:“你一直这么肯定他死了。是不是因为当年你早料到皇上会逼我杀他?而他又必须死,你才能得到他的盒子证明你就是三皇子。”
独孤初一愣,似笑非笑地点头:“你果然是在怀疑我。”
程海棠摇着头:“你好可怕。当年皇上杀我爹的时候,你是不是也知道?”
独孤初气得笑了起来:“如今我在你心里就这么面目可憎。”
“我是不认识你了。”程海棠满眼悲哀地望着他,“那个面冷心热,可以为朋友两肋插刀的崔景初去了哪里了?那个让我爱到宁肯背叛全世间也要跟他在一起的崔景初去了哪里了。”
独孤初捉住了她:“我还是我。可是我要活下去,我要让你活下去,我要让我们的孩子活下去,所以我不得不变成这样。别人都可以指责我,唯独你不可以。因为只有你知道我为了能名正言顺娶你花了多少心力,付出了多少。你说你不惜背叛全世间,我又何尝不是?”
程海棠满眼眼泪,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独孤初将她搂在怀里:“让他安宁吧。不要再想着他了。也放过你自己吧,如今你也是做娘的人了,你不为自己着想,要为肚子里的孩子考虑。他要是在天有灵也会这么对你说的。”
程海棠捉住他的衣襟,咬紧了嘴唇,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