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归于宁静。
战争结束后的第二天,总舵主在祠堂里召开各帮派会议,他说,他要离开了,要去各地走走看看,再不去,就没有时间了,他已经感觉到自己大限将至。
总舵主又说:“江湖总舵主之位,我想传给呆狗。”
突然听到这个消息,我感到很意外,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要当总舵主,少年时代跟着二师叔第一次看到总舵主的情景,又浮现眼前。总舵主,那是江湖上一言九鼎,一呼百应的人物,而我远远不及。
我站起来说:“我当不了。”
豹子说:“论胆略,论智谋,论为人,我觉得呆狗是最佳人选。”
三师叔也说:“江湖八大门,各门有各门的学问,呆狗精通八大门的各种规则,又为人真诚,处事公平,忠厚善良,呆狗能当总舵主,乃江湖之幸。”
黑白乞丐、白头翁、冬梅等人,也随声附和豹子和三师叔。
总舵主说:“明天我就走了。此后纵情山水间,不问江湖长与短。”
我接过总舵主珍藏了一生的短剑和印章,心中却没有任何惊喜。短剑和印章代表着江湖总舵主的身份。这时候,大排覆灭的消息已经传来,我感觉江湖要发生巨变,上千人跟随者大排,眨眼之间就被一群溃兵消灭了,我不由得想起那年在丝绸之路上发生的镖局之争,两支镖局都在争抢这一路生意,都想独霸这一路生意,却不知道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走镖,那次险象环生,刀光剑影的走镖,成为了永远的绝响。
而这次总舵主之争,会不会和十多年的镖局之争一样?
总舵主就要离开了,他找到我,和我推心置腹地谈话。他说:“呆狗,你知道人世间什么是最真的?”
我想了想说:“江湖兄弟情。”
总舵主又问:“什么是最长久的?”
我说:“也是江湖兄弟情。”
总舵主说:“你错了,江湖兄弟再好,到了一定年龄,也有分开的时候,各自成家,各人过各人的日子,面对柴米油盐。其实,江湖上的恩怨情仇,都是过眼烟云,随着时间的推移,都会慢慢消亡。然而,人世间有一种东西,却能够对抗时间。”
我问:“是什么?”
总舵主说:“是亲情。时间愈久,亲情愈浓烈。”
我望着总舵主,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我想着他临走前,会交代我江湖上的一些规则程序,各门各派的渊源来历,他做总舵主的心得经验,可是他不给我说这些,却和我聊起了家常。
总舵主问:“你今年多大了?”
我说:“37岁。”
他又问:“你有没有想过成家?”
我说:“想过,可是……”
“可是什么?”
我说:“可是总找不到合适的。”
总舵主说:“婚姻这事,谁也说不上来,但是,适合你的,一定是最好的。找一个你喜欢的,不如找一个喜欢你的。短暂的激情过后,最后都要落在一日三餐和家长里短上。婚姻不需要浪漫,婚姻需要的是脚踏实地。”
我点点头。
总舵主又问:“你今年多大了?”
我说:“37岁。”
总舵主说:“你快点结婚吧。”
总舵主在和我谈话后的第二天就离开了。
我思索着总舵主的话,感悟很深。以前总想风风火火走江湖,轰轰烈烈过一生,现在才知道,繁华过尽,名利如烟,最真实的是结结实实地活着,享受俗世的安宁和充实,体味人世的柴米油盐和酸甜苦辣。这才是生活。
两天后,三师叔找到了我。三师叔穿着羊皮大衣,一只袖管里露出半截手臂,一只袖管里空空荡荡。这么多年里,我一直敬他若父。尽管他好色,可他除了好色之外,豪爽,豁达,精灵古怪,善恶分明,而且,自从因为好色而失去一条臂膊后,他整个人都变得,变得沉默寡言,谨小慎微,担惊受怕,让人觉得他很可怜。
三师叔说:“你该成家了。”
我说:“是的。总舵主临走前也这样说。”
三师叔说:“你看冬梅怎么样?”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此前,我从来没有想过她会做我的妻子,我也从来没有想过我们之间会有什么故事。我知道她当年为了我,离开家庭,独自奔走寻找我,差点被四害害了。然后,她依靠自己的勇敢和能力,成为了新晋北帮的帮主,这次,接到江湖传帖,想着我会在王家祠堂,又义无反顾地来找我……冬梅确实很好,但我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们会成为夫妻。
三师叔说:“你和冬梅在一起,一辈子都会感到幸福,她是一个既泼辣又温柔,既有能力又顾家的女人,三师叔的眼光很毒的,看女人很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三师叔又说:“不成熟的男人,看重的是女人的外表;成熟的男人,看重的是女人的内心。只有内心善良的女人,才能做一个好妻子。”
我点点头。
三师叔又说:“找个吉日,给你们把婚事办了。”
我说:“我再想想,我再想想。”
所有人都认为我应该娶冬梅为妻,他们认为我们很般配,然而,只有我知道,我的心早就另有归属。婚姻确实面对的是一日三餐和柴米油盐,但是,婚姻更应该有爱情。婚姻不是随便两个人就能在一起,婚姻需要两情相悦。
很多年过去了,我以为我早就把她遗忘了,然而,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心中最柔软的那根弦就会被拨动,带给我难以忍耐的颤痛。我轻轻地呼唤着她的名字,突然间就泪如雨下。
有一天,来了两个西域客人,他们是江湖中人,依靠耍蛇走洲过县,他们吹着笛子,蛇就会随着笛声起舞。
我和他们攀谈,他们向我说起了西域见闻,和西域各地风情,我听得很入神,突然,他们说起了莫耶教,他们说莫耶教的教主是个奇女子,放着荣华富贵不要,带着女儿,跟着采玉人去了昆仑山深处。
我突然如遭五雷轰顶,用颤抖的声音问:“这个教主叫什么名字?”
他们说:“丽玛。”
我呆坐着,说不出一句话。他们还在絮絮叨叨:“莫耶教教主只能处女担任,可是,她偏偏要生下孩子,带着孩子去了昆仑山,不做教主。其实,她如果偷偷堕胎,又有谁知道?这样就可以继续做她的教主。”
我全身像被抽空了一样,头脑嗡嗡作响,我感到悲欣交集,万般滋味涌上心头。我鼓足了所有的力气问道:“丽玛和孩子在昆仑山哪里?”
他们说:“那没人知道,昆仑山那么大,走一个夏天,再走一个冬天,也走不完昆仑山。再说,采玉人居无定所,随时迁徙,哪里能挖到玉,就去了哪里。”
第二天,我对豹子说:“我要去昆仑山。”
豹子沉吟了很久说:“我知道这些年你一直没有忘记那个西域女子。这一路山重水复,不知道要走多久,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我说:“我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这里的所有事情,需要您尽心。”
豹子说:“你就放心去吧,我们等你回来。”
我走出去,刚刚迈出两步,豹子在身后说:“西北风大,别冻着了女儿。”
我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
我骑着一匹马,牵着一匹马,向西而去。
自从知道了丽玛带着孩子在遥远而辽阔的昆仑山后,我的心就飞到了那里。这些年来,我一直在苦苦地寻找我的家,我没想到,我的家却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老婆和孩子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
这些年过去了,丽玛变了没有。她一定不会变,她一定还像以前那样美丽。我们的孩子长什么样子,如果是女孩,一定像丽玛那么漂亮;如果是男孩,也一定会像丽玛那样刚强。
然而,这么多年来,我让丽玛一个人忍受痛苦,让丽玛一个人颠沛流离,让丽玛一个人抚养孩子。我自诩为纯种男儿,可是,在丽玛和孩子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不在她的身边。
我羞愧不已。
穿过陕西,进入河西走廊,一路向西,天气愈来愈冷,风景愈来愈荒凉,行人愈来愈稀少,我仿佛又回到了十多年前的场景,我仿佛又看到了丽玛踏着夕阳,从沙漠中走来,风吹着她白色的长裙,勾勒出她美好的**。这条路上的每一处风景,都留下了我们的印记,十多年过去了,物是人非,那些我们走在这条路上的美好往事,还如同昨日,而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孤独地走在寻找她的道路上。我还能找到她吗?还有我们的孩子。
我一路上心急如焚,不知道走了多少天,这一日来到星星峡。
星星峡悬崖峭壁,壁立千仞,重峦叠嶂,地势险要,这是从东面进入新疆的隘口,星星峡以西,便是新疆。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从古到今,不知道有多少人怀着悲怆的心情,从这里进入新疆。然而,没有人比我的心情更复杂,没有人比我更急切,我是要寻找我的妻子和我的女儿。
进入星星峡,再走七八里,看到有一座小镇。两排黄泥小屋,夹着一条尘土飞扬的道路,便是这座小镇。风沙在小镇上空盘旋,小镇瑟缩成一团。
小镇上没有一个行人,人们都躲在房间里。小镇上有一家饭馆,老板是一个瘦巴巴的留着山羊胡子的老人,他看到我走进来,连问都没有问,就端上来一斤刀切羊肉和两个馕。这间饭馆也只有刀切羊肉和馕。
我问老人:“这里距离昆仑山还有多远?”
老人的耳朵可能不太灵光,他侧过耳朵仔细听着,我又说了一遍,他才说:“昆仑关几千里长,几百里宽,你要到哪一处?”
我一下子愣住了,我一听说丽玛在昆仑山,就急急忙忙赶来,只想早一点见到丽玛和孩子,没有想到昆仑山居然这么大,这么辽阔。如果没有一点线索,我就是穷其一生,也走不完昆仑山的每个地方。
老人看到我神色有异,又问道:“你去昆仑山干什么?”
我说:“找人。”
老人说:“那可太难找了,昆仑山有多少个村子,有多少条沟,有多少个人,连我们当地人都不知道,你怎么找?”
我难过地低下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十几年来,丽玛和孩子肯定在等待着我,可是,我却没有去找她们。现在,我距离她们如此之近,却难以寻找。
我发誓,即使找遍昆仑山所有地方,也一定要找到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