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出饭馆,即将跨上马背的时候,突然看到道路那边走来了四个瞎子,他们排成一行,后面那个人的手臂搭在前面那个人的背上,最前面的一个人拄着一根竹竿探路。
我走过去,先叫声“老合”,然后说道:“青山八字开。”
四个瞎子听到他这样说,全都站住脚,最前面的那个瞎子说道:“绿水两边流。”
我知道了这四个瞎子是江湖中人,就继续问道:“走的哪条线?”
最前面那个瞎子说:“团柴不风光,瓢儿吃四方。”
我问他们的行业,他们说他们是瞎子说书,走南闯北。
听说他们也是江湖中人,我就抱着一线希望问道:“可知昆仑山中的采玉人?”
一个瞎子说:“知道,我们以前给昆仑山中的采玉人说书。”
我的心中燃起了希望,就问道:“那些采玉人现在在哪里?”
另一个瞎子说:“昆仑山的采玉人成千上万,像星星一样撒在昆仑山中,老合要找哪一个?”
我又惊又喜,惊的是昆仑山中居然有这么多的采玉人,喜的是他们和采玉人有过来往。我说道:“我要找一个叫丽玛的女人。”
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摇摇头。
我的心突然跌入了冰窖里。顿了顿,我又鼓足勇气问:“莫耶教的教主丽玛,在昆仑山采玉,带着一个孩子,孩子有十几岁了。”
瞎子们又摇摇头,其中一个瞎子说:“莫耶教听过,但丽玛没听过,是不是在昆仑山采玉,更不知道。”
我异常伤心失望,给他们连招呼也没有打,就牵着马向前走。走出了十几丈,身后突然传来了呼叫声:“老合,停一停。”
呼叫的是那四个瞎子,我停住了脚步。四个瞎子抖抖索索地来到我跟前,问道:“你说的那个丽玛是不是回族人?”
我说:“是的。”
一个瞎子说:“那就在花梨沟。”
我惊愕地望着他们,不明白为什么刚才他们说不知道,现在又说在花梨沟。那个瞎子大概觉察出了我的惊愕,就补充说:“昆仑山中的采玉人很多很多,但都分有地盘。维族人在葡萄沟,蒙古人在野驴沟,回族人在花梨沟……谁也不会抢谁的地盘。丽玛是莫耶教教主,那就是回族人,肯定在花梨沟。”
我问:“花梨沟在哪里?”
那个瞎子说:“向西南走几千里,要先穿过沙漠,然后翻越阿尔金山,路程太远了,估计你……”
我惊喜不已,不等他们说完,向他们深深鞠一躬,然后飞身上马。跑出了几里地后,才想到他们看不到我鞠躬。
那片沙漠叫库姆塔格沙漠,我走到这片沙漠的边缘时,看到一路的冰雪已经融化了,白色的桃花开遍了山沟。我走到阿尔金山的时候,冬天已经来临了,阿尔金山又披着一层积雪。
辽阔的西域,风景如画,然而生存却极为艰难,有时候,我只能以野菜野果充饥,有时候,只能点篝火取暖,从山西离开的时候,我身上穿的那身衣服,早就被荆刺枯枝划成了碎片,我不得不裹着两张缝在一起的羊皮。无论谁看到我,都会把我当成一个野人。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我寻找丽玛和孩子的脚步,沙漠挡不住,高山也挡不住;饥饿挡不住,寒冷也挡不住。我现在终于明白了,我活下去的所有意义,就是能够看着丽玛和孩子,陪着孩子渐渐长大成人,陪着丽玛慢慢变老。
第二年夏天,我终于来到了昆仑山中的花梨沟。
花梨沟有几百里长,奇峰耸立,荒无人烟。沿着山谷向前行走,有的地方有羊肠小道,有的地方没有路,只能用刀斧砍伐树木,开辟道路。然而,我知道这里有采玉人经过,因为我看到山谷中,有石块翻动的痕迹,也有开凿山石留下的痕迹。
大约走了十几天,我在山谷中遇到了几个人,他们是昆仑山中的猎户。他们身上背着弓箭,腰间插着猎刀,浑身透着凶悍之气。
我向他们打听采玉人的情况,可是他们听不懂;他们向我说话,我也听不懂。我给他们比划了半天,也不知道他们听懂了没有,他们只是向身后指指,而我行走的方向,正是他们的身后。
他们说了,等于没说。
告别了那群猎人,我又向前走了几天,道路越来越难走,有时候,我不得不把石头铺在地上,才能通过。有时候,又要趟过齐腰深的积水。
有一天中午,我被一道悬崖拦住了去路,我必须凿出脚窝,才能够爬上去,而两匹马却难以通行。我不得不把马的辔头和马镫解开,丢在地上,拍拍它们,让它们离开。两匹马跟随了我这么久,它们用忧伤的眼睛看着我,似乎不愿意离开。我不得不用肩膀推着它们,让它们一步步离开我。
两匹马用头颅蹭着我的脸,摇晃着鬃毛,过了好久,它们才扭过头去,离开了我。我强忍着眼泪,望着它们的背影。等到它们的背影在山口消失,我突然嚎啕大哭。
我哭成了泪人。这两匹马跟着我行走了万里之遥,跟着我受尽了千般苦难,它们和我相依为命,而现在却离开了,永远离开了。在气候恶劣环境恶劣的昆仑山中,它们以后如何生活,我不敢想象。
然而,我又无能为力。
我哭了很久,然后擦干眼泪,继续前行。
也不知道走了多少天,每天的日子都是一样的,我看着太阳从东边升起,又从西边落下;我看着刚进山的时候,树叶翠绿,而现在树叶金黄,严冬又要来了。
有一天,我实在累得走不动,就坐在地上,靠着一棵大树,蒙眬睡去,我似乎看到对面的山峦上,有几个人的身影走过,我想睁开眼睛,可是实在太困乏了,眼睛总也睁不开。我不知道睡了多久,也许一个时辰,也许一小会儿,等到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对面的山峦上空无一人。
我想:也许对面山峦上没有人影,那是我的幻觉。
第二天午后,我正在山谷中行走,突然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叫喊,声音充满了恐惧。我回应一声,加快脚步向前跑去。
转过山脚,叫喊的声音突然变得清晰起来,是一个女子的叫喊,但是我听不懂她喊的是什么。我循着声音跑过去,看到有一个女孩爬在树杈上,树下是三只野狼。
我手中握着长刀,向着那三只野狼大踏步走去。
三只野狼身形巨大,看起来就像小牛犊一样。它们看到我,低伏着身子,嘴里发出恶狠狠的威胁声,露出匕首一样的獠牙。我双手握刀,架在脖子上,紧紧地盯着距离我最近的那只狼。
那只狼咆哮一声,旋风一样地向我扑过来,我挥刀砍去,它突然跳在一边,我砍了一个空。与此同时,另外两只狼一左一右向我扑来,我退后一步,站立成弓步,向着左边最先赶到的狼捅去,那只狼怪叫一声,倒在地上打滚。右边的狼看到这种境况,生生刹住脚步,闪在一边。
我挥舞长刀,向第一只狼砍去,那只狼不敢和我对攻,夹着尾巴逃走了。第三只狼也逃走了。
我走到树下,准备把树上的女孩接下来。突然,我听到了一声低沉的咆哮声,然后,有很多声音在回应。树上的女孩声音惊恐地喊着什么,我一看,远处的山上奔下十几只狼,每只狼的身后都拖着长长的升到半空中的尘土。
想要逃走,已经不可能了,而且,就算我逃走了,树上的女孩怎么办?我决定和狼群对抗到底,地上堆满了枯枝败叶,我用脚掌一划拉,就划拉出了一堆,然后,我划根火柴,燃起了篝火。
篝火刚刚燃起,狼群就跑到了跟前,它们看到愈燃愈旺的篝火,都停住了脚步。
我用刀又在地上划着,隔开了一圈防火带,这样,篝火就不会把这个山林点着了。狼群看着我做这一切,慑于熊熊燃烧的篝火,和我手中闪闪发光的长刀,始终不敢扑上来。
做好了这一切后,我用长刀砍下那只狼的脑袋,然后用刀尖挑着,架在篝火上烧烤。狼的毛发吱吱燃烧起来,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焦糊气味。狼群悲哀地叫着,但始终没有一头敢扑上来。
我扬起头问树上的女孩:“饿不饿?”
树上的女孩说着什么,我听不懂。但是,我知道她说的是波斯语。十几年前,我和丽玛在沙漠中穿行,跟着她学会了一些简单的波斯语,但是,我远远不能用波斯语和人交流。
狼头烤好了,我一只手拿着长刀,一只手拿着狼头,大吃大啃。我斜睨着狼群,看到狼群发出一连串的悲鸣声。
多年的江湖经历告诉我,两强对峙,对抗的是心理承受力,如果一方的心理更为强大,另一方的心里防线就会崩溃,不战自败。
狼看起来异常凶悍,但一旦心理崩溃后,就极为懦弱,那年我和豹子掏狼窝,直入狼穴,狼看到我们,觳觫哀鸣,屁滚尿流,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任凭我们用榔头敲击脑门,坐以待毙。
我咽下几口半生不熟的狼头肉,然后把狼头抛入了狼群中,狼群惊慌逃窜,连头也不敢回。
我从地上找到一些干枯的硬柴,丢在篝火上,烈火熊熊,浓烟滚滚,狼群站住脚,远远地望着,再也不敢走近。
黄昏来临了,树林中响起归鸟的叫声,狼群也一声接一声地嚎叫。突然,远处传来了人群的叫声,接着,我看到有一群人从山谷那边出现了,有男有女,他们手中都拿着长矛和大刀,向着这边跑来。
狼群看到来人了,就很快遁入山林中。
那群人足有几十个,他们跑到跟前,用波斯语交谈着,有人对着我说,有人对着树上的女孩说,我还是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树上的女孩溜下来,她和人群中的一个女人抱在一起,我看到那个女人满脸都是泪水,她用衣袖擦着自己的脸颊。
然后,她转过身来,对着我鞠躬,感谢我救了她女儿。接着,她直起腰来,我看到她,一下子惊呆了,她是……
她看到我,突然晕了过去。
我扑上去,抱住她。
过了一会儿,她醒过来,泪水滂沱而下,她喃喃地说:“呆狗,呆狗……我知道你会来的,我一直在等着你。”
她是丽玛,是我踏遍千山万水,尝遍千辛万苦,也要找到的丽玛。
丽玛拉着女孩,对我说:“这是我们的女儿。”
我们的女儿很漂亮。这一年,她14岁。
丽玛和女儿找到了,这个世界蓦地变得如此美好。
当年春节,公元1949年春节,我带着丽玛和女儿回到内地。
那时候,我爹我娘都还健在。我爹我娘高兴得不得了,他们拉着女儿的手,舍不得放下。我娘忙前忙后张罗着给女儿做饭吃,女儿刚刚吃饱了饭,她又问女儿下顿饭想吃什么。
14岁的女儿,已经长得很高了,比我娘还高。我娘牵着女儿的手,迈动着一双小脚,走在村道上,逢人就说:“我呆狗家的闺女,你看看,我呆狗家的闺女。”她的脸上写满了骄傲和自豪,她生怕别人不知道我有闺女了。
女儿很喜欢我娘,她们经常在一起交谈,也不知道谈些什么,突然就一齐开心大笑。
丽玛和我生活在关中平原那座普通的山村里,她学会了做针线活。缝衣服,纳鞋底,剪窗花,纺花织布……都是一把好手。
日子平静地过着,如同河水平静地流着,平静得不留一丝涟漪。我是一个农民,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关心天气和收成,关心农具和稼穑,关心小麦、大麦、玉米、红薯、高粱、豌豆、糜子……关心槽头的马驹,什么时候能够长大。
江湖?那时候已经没有江湖了,所有人都是自食其力的劳动者,豹子做了黄河上的船夫;三师叔给一家工厂看门;白头翁做了赤脚医生;冬梅回到老家,继续放羊;黑白乞丐不当乞丐了,和我一样当了农民;瞎子二哥一直没有消息,不知道去了哪里……
来于尘土,归于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