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感到蹊跷,犹豫片刻后,就准备跳到寨墙里。突然,寨墙里的人纷纷砍断绳子,寨墙上的榆树树棍突然绷直,将站在树棍后的人一齐弹上半空,他们在天空中手脚乱刨,长声惊叹,最后像癞蛤蟆一样摔在了寨墙外。天空中下了一场癞蛤蟆雨。那些癞蛤蟆落在地上后,有的一命呜呼,有的断了手脚。
一部分被弹到了寨墙外,还有一部分侥幸留在了寨墙上,留在寨墙上的正在惊愕,突然,从两边的箭楼里推出了两辆燃烧着熊熊火焰的木车,两辆木车相对而行,木车后跟随着两队手持长矛的人。寨墙上的人看到火车逼近,不得不扭头逃窜,最后,两辆火车中间是密密的人群,有的仓促之间跳到寨墙外,有的慌不择路跳到寨墙内,跳到寨墙外的,侥幸捡了一条性命,但非伤即残;跳到寨墙内的,被冲上来的守寨人砍死。
梁广寒的第一波攻势,宣告失败。
当天夜晚,夜黑如墨,梁广寒展开了第二波攻势。
王家祠堂有两个门,一个前门,一个后门,两个门都是对开的门扇,门扇是用厚重的松木制成,门角包着铁皮,门扇中间钉着两排铁钉。门上建有门楼,对寨门起着保护作用,避免风水日晒雨水淋,否则,木制的寨门就会早早腐朽。
梁广寒的手下们,抬来了一根巨大的松木檩条,檩条一头粗一头细,粗的一头像磨盘,细的一头像脸盆。这么粗的松木檩条,在黄土高原的秦晋极为罕见。
那些人抬着松木,偷袭后门,更多的人埋伏在黑暗中,他们准备用松木撞开后门,然后蜂拥而入,占领王家祠堂。
巧合的人,这天晚上,我和瞎子二哥守在后门寨墙上。
我站在寨墙上,望着墙外漆黑一片,突然,瞎子二哥说:“有人在靠近。”他的手下意识地伸进布包里。
我悄声问:“来了多少人?”
瞎子二哥说:“从脚步声听,应该有十几个人,他们脚步沉重,应该背上抬着重物。”
我说:“投石问路。”
瞎子二哥手中的石子飞了出去,落下去的声音极为迟钝,显然是砸在了木头上。我对着黑暗中喊道:“停下脚步,不许再前行一步。”
然而,在短暂的迟疑后,寨墙外的人不但没有听从,反而加快脚步,想要靠近寨墙。
我对瞎子二哥说:“打。”
瞎子二哥手中的石子飞出,接二连三地飞出,寨墙外传来接二连三的叫唤声。我让城外的人点起火把,丢在城外,火光照着一根巨大的木头,像一口巨大的棺材。棺材的两边,有十几个身影在慌里慌张地逃跑。木头被丢在了地上。
我对瞎子二哥说:“二哥又立了一功。”
瞎子二哥仰头朝天,咧着嘴巴笑着。
我知道那些人不会就此罢休,所以督促守御寨门的人多加小心,然后,我顺着寨墙走到前门去了。
前门风平浪静,一切安好。
然而,我来到前门还没有喘口气,就看到后门的传令兵慌里慌张跑来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他们攻到城门口了。”
传令兵的话音刚落,前门外突然响起了呐喊声和锣鼓声,震天动地,无数黑色的影子在寨墙外移动,他们人数众多,两面攻打,无论哪一面被攻破,王家祠堂都面临灭顶之灾。
我正苦于分身无术时,突然看到黑乞丐提着一把长柄板斧跑上寨墙,他的后面跟着白乞丐。我说:“这里就交给二位叔叔了。”
黑乞丐说:“你放心,不会放进一个狗杂种的。”
我和传令兵沿着寨墙,跑到了后门,后门已经危如累卵,十几个人钻进门洞里,抬着松木檩条,正在一下一下地撞击着后门,后门的门楣门框发出咯吱咯吱的即将断裂的声音,松木檩条之后,是黑压压的人群,他们拿着刀枪,疯狂叫喊着,准备在后门被撞开后,冲进王家祠堂。
我喊道:“快点柴禾。”
城墙上堆积着一捆捆用来阻挡敌人的柴禾,听到我的命令,大家一齐划燃火柴,点着了柴火,拿到了箭楼两边,我又喊道:“使劲抛。”大家将燃烧的柴禾抛到了城门外,也有人把火把丢在了城墙下。城门外的敌人看到一捆捆柴禾和火把从天而降,轰地一声逃散了。
城门外的敌人逃散了,但是箭雨却呼啸而至,黑暗中不知道有多少弓箭手对着箭楼发射,嗖嗖的箭镞破空声中还夹杂着枪声。
我高喊一声:“关西帮。”
黑暗中有七八个声音回应:“在。”
我高喊:“跟我杀敌。”
七八个声音一齐回应:“诺。”
我们口中咬着长刀,攀着箭楼两边的绳索,顺下了寨墙之外。后门门洞里,挨挨擦擦有几十个敌人,最前面的那十几个人在专心致志地撞击寨门,后面的人手提刀枪,他们在城门被撞开的那一瞬间,作为第一梯队冲进王家祠堂。
我从地上捡起一根火把,顺着门洞丢进去。关西帮看到我这样做,也纷纷捡起火把丢进去。门洞里的人骤然遇袭,衣服被点燃,下意识地用双手拍打衣服,沉重的松木檩条掉了下来,压着了几个人的脚面,于是,哭爹的哭爹,喊娘的喊娘,声声凄惨,不忍耳闻。
门洞里的人冲出来,几乎个个身上着了火,一个个惊慌乱窜,失去了反抗能力,我和关西帮追赶他们,像追赶着一群羊。我们把羊群一直追到了壕沟边,壕沟上的梯子早就在混乱中被人抽走了,他们噗通噗通奋不顾身跳进了壕沟里,顺着壕沟奔逃,有的跑着跑着就倒下去了,发出杀猪一样的叫声;有的在地上疯狂打滚,想要压灭身上的火焰。
我们走向王家祠堂的方向。
快到寨墙下的时候,突然听到侧翼的关西帮在叫骂,我问怎么回事,他们说抓住了一个俘虏。
俘虏也是从门洞里跑出来的,慌乱中,他的脚脖子扭伤了,无法行走,为了活命,他就爬在地上装死,混战中,谁也没有发现他。但我们准备回王家祠堂,走过他的身边,他爬动的时候,压折了一根树枝,结果被发现了。
我让关西帮押着这个倒霉蛋,回到了王家祠堂。
倒霉蛋只是扭了脚,白头翁医术高超,他踩着倒霉蛋的脚面,手压着他的膝盖,突然一使劲,只听到咔嚓一声,骨头复位了,腿脚不再疼痛。
我看着这个倒霉蛋,突然心生一计。能够参加第一梯队,首先参与进攻的,都是梁广寒最信任的打手,这个人正好被我所用。
倒霉蛋被关押在一间柴房里,柴房里堆放着各种各样的农具,有犁耧耙耱,有铁锨笼担,还有一盘绳索挂在墙上。柴房的门窗年久失修,只要使劲,就能够打开逃走。
第二天夜晚,在我和豹子的授意下,一群又一群的人故意经过柴房,他们拿着刀枪,抬着箱笼,故意说:“总舵主死了,王家祠堂守不住了,呆狗让大家在密道口集合,准备从密道逃出去。”
倒霉蛋觉得这是一个极为重要的消息,他趴在黑暗的窗口,睁大眼睛向外面张望。看到外面人来人往,每个人都忙忙碌碌,没有人搭理他。
有两个扛着长枪的人来到柴房外,他们蹲在墙角吸烟。火柴擦亮,倒霉蛋看到他们两个胡子拉茬的脸。
一个说:“这次出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另一个说:“密道的出口就在张家堡子,又不是很远,你啥时想回来,就啥时回来。”
前一个说:“张家堡子距离王家祠堂确实不远,但你看寨子外,密密麻麻都是人,回得来吗?”
后一个声音说:“你太多虑了,我们这一走,围城的人肯定就会撤走。”
前一个声音说:“你想得太简单了,总舵主说大部分人从地道撤走,去往张家堡子,小部分人留在王家祠堂,敲锣打鼓,遍插旗帜,吸引围城的人。这围城的人,根本就不会撤走。”
后一个声音说:“那怎么办?我家里还有毛驴要喂,毛驴又不让进密道。”
前一个声音说:“你还要什么毛驴,你自己能够保住命就很不错了。”
那两个人抽完烟后,就走了。
倒霉蛋听着他们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深深记住了张家堡子这个地名。
后半夜,王家祠堂一片静寂,只有巡逻的人在村道上行走。远处的树林里传来猫头鹰的叫声,听起来异常恐怖。
倒霉蛋摸索着走到门扇后,抬起门扇,把两扇用铁锁连着的门扇抬到一边,从门扇和墙壁中间钻过去。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半夜清冷的空气,感慨说:自由真好。
倒霉蛋顺着墙角向前溜,转过了两条巷道,他看到有一户人家的门口挂着纸糊的白灯笼。按照民间风俗,只有死了人的家庭,才会挂起白灯笼。风中传来了哭声:“总舵主啊,你怎能就这样走了?”
那座挂着白灯笼的院子里,不时有人走进走出。倒霉蛋不敢走近,他坚信总舵主已经离开了人世,他要赶快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给大胖子梁广寒。
倒霉蛋偷偷离开了。
倒霉蛋来到寨墙边,看到寨墙下没有巡逻的人,就大着胆子顺着台阶走到了寨墙上。寨墙上很少有人守御。倒霉蛋想:这是因为他们都准备去张家堡子,我得赶紧把这个情报送出去。
寨墙很高很陡,寨墙外一片黑暗,倒霉蛋不敢下去,他突然想起那间放着农具的柴房里,有一盘挂在土墙上的绳子,就又返回柴房里。
倒霉蛋第二次登上城墙,刚刚把绳索的一段绑在垛口上,远处的寨墙上突然走来了一支巡逻的队伍,他们喊道:“谁在哪里?干什么?”
倒霉蛋吓坏了,他手抓绳索,慌慌张张地溜到了寨墙外,那些巡逻的人跑过来,突然看到绳索,他们大呼小叫,还把长矛投掷下来,落在了他的身边。倒霉蛋失魂落魄,一路狂奔。
倒霉蛋回到营寨,第一句话说:“快带我去找大当家的,有重要情报。”
围困王家祠堂的大部队天不亮就出发了,由大排率领着,浩浩荡荡地奔往张家堡子,他们要去拦截从王家祠堂密道里逃出的我们。
张家堡子和王家祠堂隔山阻水,他们气喘吁吁地赶到张家堡子的时候,已经到了午后。
午后的张家堡子一片寂静,家家户户的人都逃光了,只有几只乌鸦站在房顶上,一动不动,仿佛被冻僵了。张家堡子的村口有一面断墙,断墙上长着经年累月的荒草和苔藓。墙中间有一个圆洞,整个人都可以钻进去。
大排站在圆洞前,苦苦地思索着这个圆洞的来历。她百色不得其解,这个圆洞为什么会这么光滑,这么圆润,突然,她听见了一股沉重的声音传来。
所有人都听到了一股沉重的声音,浑浊迟钝,但谁也猜不出这是什么声音。然后,他们就看到前方的斜坡背后升起了尘土,尘土像宽阔而厚重的云朵一样升起,遮天蔽日。他们面面相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奇观。
然后,他们就看到坡顶出现了无数的人群,那些穿着军装的人低着头跑过来,有的拿着枪,有的没有拿枪,他们密密麻麻,像搬家的蚂蚁一样。大排惊呆了,她张开嘴巴,半天没有合拢,此生她从来没有见过一下子涌现这么多人。她现在终于想明白了,墙上的圆洞,是炮弹打的。
所有人都惊呆了。
那是溃兵。前方打了一场大战,战败了的一方,成了溃兵,他们铺天盖地,像蝗虫一样,所过之处,草木不留。
头脑反映灵敏的人转身就跑,头脑不灵光的人站在原地。溃兵看到那些站在原地的人手中拿着大刀长矛,一齐对准他们射击,他们像被割倒的麦子一样,成排成排地倒下。
站在原地的人倒下后,枪子又追上了转身逃跑的人,他们抽搐着倒下,有的吓破了胆,有的死不瞑目。
溃兵在张家堡子整整过了一个时辰。追赶的人路过这里,看到张家堡子的田野里和道路上,到处都是尸体。有一个人倒在了有着圆洞的断墙下,这个女扮男装的人被踩得血肉模糊。那是大排。
战争是雪崩,是海啸,是地震,是泥石流,大排和那些乌合之众岂能阻挡战争的脚步?
这天早晨,王家祠堂的梁广寒还不知道张家堡子发生的事情,他还在一厢情愿地等着张家堡子传来的捷报。
梁广寒走出营寨,他照例用居高临下的目光望着王家祠堂,突然看到王家祠堂打开了寨门,有人抬着长长的木板,架在了壕沟上,然后,寨门里整整齐齐地走出了一群又一群拿着长矛大刀的人。足有两三百人。
那些人的前面推着一辆木车,车子上坐着总舵主。
梁广寒傻眼了,彻底傻眼了。不是说他们逃到了几十里外的张家堡子吗?不是说总舵主已经死了吗?
梁广寒看到众寡悬殊,自己的留守部队远远不是对手,他转身就跑,留下的上百人也跟着他转身就跑。
体态臃肿的梁广寒很快就被所有人超过了,他喊道:“等等我,等等我。”但没有人等他,人群像受惊的羊群一样四散逃离,没有一只羊会顾及另一只羊。
梁广寒被追上了的人群砍成肉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