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嗓门挖了好大一会儿,然后对着河岸边叫喊:“挖好了。”
站在河岸边的麻子脸对细嗓门说:“把这怂带过去。”
粗嗓门在河面上幸灾乐祸地喊道:“小子,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忌日。”
我对着粗嗓门哈哈大笑:“谁先死,还不一定呢。”
粗嗓门喊道:“死到临头,还敢嘴硬!”
我喊道:“有种给老子解开绳索,老子以一敌三。”
麻子脸踢了我一脚,他喊道:“你现在说还来得及,免得把你丢进河里喂鱼。”
我喊道:“去你妈的。”
细嗓门和麻子脸一边一个,拉着赤身**的我的胳臂,从河堤走下来。我冷得浑身发抖。河堤上丛生的荆棘划过了我的腿脚,我能够感觉到鲜血从腿上流下来,像条逃窜的蚯蚓一样流下来,流到脚腕的时候,又被冻住了。我的意识似乎也被冻住了。这是一年中最寒冷的三九天。三九四九,冻破指头。
身边只有麻子脸和细嗓门,粗嗓门站在河面上,借助着黯淡的天光,我看到他在很认真地端详着自己刚刚挖好的冰窟窿。麻子脸走在我的前面,细嗓门走在我的后面,他们都在小心地溜下河堤。我看到机会难得,突然一头撞向了麻子脸的后脖子,麻子脸像一袋土豆骨碌碌地滚下河堤,发出了一路惊讶的叫声。细嗓门被突变的情形惊呆了,他发出了一声尖叫“啊”,前半截刚刚吐出来,后半截还在胸腔里酝酿着,我突然低头向他撞去,他站在我的上方,我的额头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他的鼻梁上,我能感觉到鼻梁上糊住了他粘稠的血液,他也像一袋土豆一样歪歪斜斜地滚下河堤。
我掉头向河堤上爬行,我听见身后传来了粗嗓门气急败坏的叫声,他挥舞着铁镐向我追来,麻子脸和细嗓门也从河堤下爬起身,也在气急败坏地叫喊着。我爬上河堤,粗嗓门也快要追上河堤,黯淡的天光下,我能够看清他那张因为气愤而扭曲的脸,也能够听到他因为奔跑而粗重的喘息。我双手被绑,脚腕上也绑着绳索,我不能摆脱他的追击,也不能拳脚反击,我正着急时,突然踩在了一块蒸馍大小的石头上,我倒在地上,用双脚夹着石头,突然抛向粗嗓门。我听见粗嗓门发出了一声粗重浑浊的叫声,然后顺着河堤骨碌碌滚下去,铁镐丢在一边。
粗嗓门滚下去,而麻子脸和细嗓门却追了上来。月亮突然钻出云层,照耀四周如同白昼。我在地上继续寻找石头,却再也没有找到,连一块坚硬的土块也找不到。我正思虑对策的时候,突然听见远处传来一声暴喝:“夜半三更,杀人越货,拿命来!”
我回头看去,看到河边的山坡上,朗润的月光下,有两个骑马并排站立的人影,一个人的肩头站着一只鹰,一个人的马前站着一条狗。
一声唿哨传来,那只鹰疾如利箭,突然冲过来,麻子脸还没有来得及反抗,一粒眼珠子就被老鹰叼走了。麻子脸捂着脸,痛苦地倒在地上,哀嚎不已。
老鹰刚刚腾空而起,那条狗就奔来了,它带着凌厉的风声,一下子扑倒了细嗓门,在他的脸上咬下了一块肉。细嗓门嚎啕大哭,他大呀妈呀地叫喊着。
山坡上的唿哨声再次响起,两匹马驮着两个人飞驰而下,他们来到河堤,跳下马背,一个人说道:“呆狗,你没事吧。”另一个从地上捡起棉衣,包在我身上。他们七手八脚想要解开绳索,可忙乱中怎么也解不开,后来索性拔出短刀,割断了绳索。
我听到他们的声音很熟悉,好像在哪里听到过,但是我的意识已经被冻糊涂了,我想不起他们是谁。
那两个人用绳索捆起了脸上缺了一块肉的细嗓门,和辛辛苦苦爬上河堤的粗嗓门,他们一左一右,拉着长哭短号的细嗓门和粗嗓门,然后翻身跃上马背。马载着他们跑下河堤,也将粗细嗓门拖下了河堤。马撒开四蹄在河面上奔跑着,粗细嗓门被拖拉在冰面上哭喊着,他们的声音一高一低,一起一伏,一粗一细,抑扬顿挫,听起来就像风吹麦浪,波涌浪卷。后来,他们再也无力叫喊了,那两个人把他们丢入了粗嗓门挖好的冰窟窿里。
粗细喉咙在冰面上哭喊的时候,麻子脸从地上爬了起来,我看到他满脸是血,看起来狰狞可怖,他刚刚跑了几步,突然一跤跌倒,像从半空中掉下了一件烂棉袄。麻子脸再次爬起身来的时候,我冲过去,一拳击打在他那只完好的眼睛上,他又一跤跌倒。我一脚踩住了麻子脸,像踩住了一只蟑螂。
那两个人把粗细喉咙丢进了冰窟窿里,然后走上河堤。月光下,我听见个头稍高的那个人说话了,他说:“呆狗,松开,把这烂货也丢进冰窟窿里。”
我看着他们,突然大吃一惊,他们是那年我在西北走镖的老相识,个头稍高的是铁柱,个头稍矮的是铁栓。
铁栓一句话不说,只是对着我嘿嘿笑着,月光下我看到他的牙齿一片惨白。铁柱问我:“呆狗,你让我们找你找得好苦啊。”
我拉着他们的手臂,惊讶地问:“自从那年塞上一别,到现在已经好些年了,你们怎么会从塞上来到这里?”
铁栓还是嘿嘿笑着,铁柱说:“说来话长,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聊一聊。啊呀,不好……”
铁柱打了一声呼哨,一挥手,猎犬就如离弦之箭,向前奔去。趁着我们说话而偷偷逃走的麻子脸,刚刚逃出几丈远,又被猎犬扑倒了。
我们走过去,看到麻子脸的脸上血肉模糊。我对他们说:“这贼这两天想着法子折磨我,把这贼交给我。”
我从铁柱手中要过马缰绳,从鞍鞯下抽出绳索,绳索的一头与鞍鞯相连,另一头绑在麻子脸的脚脖上。麻子脸边哭边哀求:“呆狗,不管我的事,都是李大掌柜出的瞎瞎主意。”
我没有吭声,踩着一块凸出的冰块,翻身跃上马背。马走在冬季干硬的河堤上,马尾巴后的麻子脸像只断线的纸鸢一样,忽而滑向左面,忽而滑向右面。我在马的屁股上抽了一鞭子,马弓起四蹄向前飞奔,一块块脸盆下的石头突然迎面扑来,又从胯下流过。冰冷的夜风像根根利箭一样从我的耳边嗖嗖掠过,我的两只耳朵也像被利箭射穿一样疼痛。刚开始,我还能够听到身后麻子脸的哀哭声,到了后来,再没有听到麻子脸的任何声响。
我勒转马头,跳下马背,看到身后拖着的,只剩下麻子脸的一条腿,他的上半身和另一条穿着绸缎棉裤的腿丢在了路上。
我骑在马上,慢悠悠地向着河面走去,这一路上都看到了麻子脸身体的零部件,一会儿是一条腿,一会儿是一只手,后来,我看到他已经变形了的头颅,像只瘪气的篮球一样滚落在草堆中。
铁柱和铁栓站在河堤。铁栓的肩膀上站着那种苍鹰,那只苍鹰的钩状嘴巴在月光下发出冰冷的光芒。铁栓用手掌抚摸着苍鹰的翅膀,突然一甩肩膀,一声唿哨,苍鹰腾空而起,向着月亮飞去。很快地,它就被融化在浓浓的月色中。
时间不长,远处的地平线上出现了几个骑马的人,在遥远的天幕的衬托下,他们就像剪影一样虚幻而不真实。铁柱向着那几个人打了一声呼哨,很快地,有了呼哨声回应过来。
铁柱笑着说:“他们到了。”
我惊讶的问:“谁呀?”
铁柱没有回答我,远处的马蹄声像爆豆一样传过来,细密而急切,一共是四匹。他们还没有奔到近前,我已经从身影中看出来了,有一个是豹子,还有一个是老道。但是,另外两个我没有看出来。
那四个人奔到近前,一齐滚鞍下马。跑在最前面的那个人照着我的肩膀擂了一拳,他说:“呆狗,你个臭小子,还认识我不认识?”
我定睛一看,大喜过望,那是响马中的瓢把子瘦子。
另外一个站在瓢把子瘦子身边的人摘下帽子,月光下他的光头熠熠闪光,我认出来了,那是胖大和尚。
我看着豹子和老道,惊奇地问:“你们怎么在一起?”
豹子关切地问我:“怎么样了?身体还好?”
我点点头说:“还可以。”
老道说:“我们找了你好久,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问:“瞎子二哥呢?他怎么没来?”
豹子没有接过我的话头,而是看着大家说:“这个李大掌柜的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专做假药害人,党羽众多,狡兔三窟,今晚我们把他的老巢端了。”
老道问我:“呆狗,你还记得李大掌柜的把你带到了哪里吗?”
我想了想,摇摇头说:“不记得了,黑灯瞎火的,他们拉着我东转西转,最后来到这条河边。”
铁柱看了看铁栓,说道:“不碍事,今天正午,铁栓的鹰落在一座院子里,被人射了一箭……”
瓢把子瘦子急切地问:“受伤了?”
铁栓摇摇头。铁柱说:“没事的。只是掉了几根羽毛。”
我插嘴说:“当时我看到了,这只鹰太神勇了,它落在一棵树上,麻子脸对着鹰射了一箭,被鹰一翅膀打落了。”
铁柱问:“麻子脸是谁?”
我指着黑暗中的河堤说:“就是刚才被我用马拖死的那个人。”
铁栓在黑暗中笑了,他说:“怪不得,原来是这样啊。”
老道抢着说:“你们说了这么一大堆,我到现在还没有听明白说的是什么?我理不出个头绪。”
铁柱说:“今天晚上,我们分头寻找呆狗,我和铁栓架着鹰,跟着狗,来到了那边的山岭上。”铁柱指了指远处,接着说:“我们看到这边的河边有人影在晃动,但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看到鹰展开翅膀,躁动不安。我们来到河堤,听见呆狗的声音。想害呆狗的有三个人,铁栓放开鹰,鹰就直飞过去,一下子就把那个人的眼珠子给啄出来了。我一直都在纳闷,鹰咋这么通灵性呢,能分清好人坏人。哦,原来白天就是这个人射了鹰一箭。”
大家一齐发出啧啧的称赞声。
铁栓听到人们都在夸奖他的鹰,他爱怜地抚摸着鹰的翅膀,脸上带着开心的笑容。
铁柱又说:“所以说,我们只要跟着鹰,就能够找到李大掌柜的老巢。”
老道说:“你这头鹰真是好东西,太通人性了。”
瓢把子瘦子哈哈笑着说:“这算什么!有一年铁柱和铁栓被困在塞北大雪山中,没得吃没得穿,是这只鹰飞回来给我们报信,才救出了他们兄弟两个。”
大家都把目光投在了苍鹰的身上。铁栓的脸上写满了得意。
豹子说:“事不宜迟,快点走,端了李大掌柜的老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