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到这里,暗暗心惊。这伙劫贼居然还有人没上船。我尽管身上藏着枪,但是,却没有那么多的子弹。再说,船上逼仄,没有多少回旋的余地,如果我被挤下水,那就更被动了。
我想:趁着没有开船,我还是上岸去吧,我犯不着走这趟浑水。
我站起身来,想要走上码头,但是,他们坐在船头上,突然发生了争吵。一个大个子莫名其妙地推了矮个子一把,矮个子立即骂骂咧咧起来。大个子扭着矮个子想要扳倒,可总是扳不倒。他们不但挡住了船头,而且趔趔趄趄地碰向我。我赶紧闪进船舱。船舱里那些空子们都钻了出来,兴趣盎然地看着这一对打架的人。只有我知道,他们是故意的,目的在于挡住去路,不让我上岸。
矮壮汉子走过来,他对着我嘿嘿笑着,露出焦黑的牙齿,从腰带上抽出旱烟锅,对我说:“小兄弟,抽一口。”
我说:“我不会。”
矮壮汉子说:“男人还能不抽烟?就连毛驴后面都吊着旱烟袋。”
船上那些空子们听到他这样说,一齐傻笑起来。公驴两腿中间吊着的睾丸,的确很像旱烟袋。
矮壮汉子又问:“小兄弟,我看着你面熟,在哪里见过。”
我知道他是故意拖延时间,不让我上岸。这伙劫贼在黄河中央劫财害命,到了陆地上,人多眼杂,就没有那么方便了。可是,他们挡住了船头,我上不去。
两个劫贼听到矮壮汉子这样说,也一起凑过来,他们说:“就是的,就是的,这位小兄弟看着好面善,我们也见过。”他们三个围城了一个半圆,把我和船头隔开了。
我盘算着一拳一个,把他们打落水中,然后我只需三步,就能够跨到岸上。可是,就在这时候,船老大回来了。
船老大手握船桨,威风凛凛,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看起来很精干的小伙子。我看着船老大,差点惊呼一声,他居然是我寻找了很多天的豹子。
豹子也看到了我,但没有打声招呼,他的眉毛轻轻地挑了一下,我已经明白怎么回事。他知道船上有劫贼。我真没有想到,豹子果然在黄河岸边做了船老大。
那些空子们看到船老大来了,就齐声喊着:“开船,开船。”
矮壮汉子说:“等一等,我还有一个朋友没有上来。”
豹子坐在船头,眼睛望着岸上,黄河上空炽烈的阳光把他的脸晒得黧黑。他坐在那里,就像半截黑塔。那个小伙子坐在船尾,手放在船舵上,一动不动,像座木雕。
等了一会儿,空子们又在鼓噪:“快开船,快开船。”
矮壮汉子对那个刚才打架的小个子说:“上去看看,都这么长时间了,大掌柜的也不来。他不来,谁带我们进货呢?”
小个子答应一声,就跳到岸上。可是,他走了没有几步,就回来了。我看到他神情慌乱,汗流浃背。
矮壮汉子用探寻的目光望着他。他说:“鹰爪孙来了,风紧,扯呼。”警察来了,情况危急,快点逃。
我偷眼看着豹子,豹子面无表情,他可能早就知道船上有劫贼。
矮壮汉子对豹子说:“船家,走吧,我家大掌柜的不来了。”
豹子解开缆绳,抽出竹篙,顶端插入淤泥中,一使劲,木船就慢悠悠离开了码头。豹子的双手交错移动,移到了竹篙的另一端,然后将竹篙从淤泥中拔出,放在了船边。
船尾的那个小伙子摇动着船舵,木船调转了方向。豹子把船桨伸入水中,一下一下地划动着,木船慢慢地驶向河心。
黄河中央,水流浑浊,风紧浪急,漩涡一个接着一个,打得木船向下游漂去。船尾的小伙子突然唱起了《黄河船夫曲》:
你晓得,天下的黄河几十几道湾?
几十几道湾上几十几条船?
几十几条船上几十几根竿?
几十几个艄公来把船儿扳?
豹子接着唱道:
我晓得,天下的黄河九十九道湾,
九十九道湾上九十九条船,
九十九条船上九十九根竿,
九十九个艄公来把船儿扳。
木船摇摇晃晃,让人无法站稳,矮壮汉子他们双手抓着船沿,一脸惊恐。
坐在动荡的木船上,我看着豹子,心潮澎湃。豹子是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来,最崇拜的一个人,尽管他已逾中年,但他的身上有着这个年龄的男人才会有的成熟和平稳,也有着这个年龄的男人才有的沧桑和坚韧。在我还是少年时代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豹子,我觉得他就像天神一样;现在,我步入青年,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和坎坷,再次看到他,感觉到他依然形同天神。在豹子身上,我才知道了,有的男人有一种魅力,这种魅力是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消失的,他们英气逼人,即使满头白发和密密的皱纹,也不能掩盖他们魅力四射。
我心中激情澎湃,想要上去和豹子相认,想要诉说我们分别后的生活,可是,那几个劫贼严密盯防着我和船上的每一个人,我只能极力压抑着心中如火山般的激情,面无表情地坐在船上,看着河面上黄色的漩涡铺天而来,又席卷而去。空中,有几只鸟长声嘶鸣,惊慌远遁。
由于黄河水流汹涌,木船没有在对岸的码头靠岸,而被水流冲到了下游几里远的一处荒滩上。这里荒无人烟,几十丈远处,是一片郁郁苍苍的树林。树林阴森恐怖,不时传来乌鸦干瘪而空洞的叫声,很像远古的幽暗传说。
船舱里一位留着老鼠胡须的中年人看着豹子,不满地问:“船家,你把我们带到这里干什么?你是不是想图财害命了?”
豹子一言不发。他从船头上站起来。
老鼠胡须回头对大家说:“大家要小心了,船家带大家来这里,一定是有什么企图的。”
豹子依旧一言不发,他跳下木船,手中拉着缆绳,跳入了齐膝深的浑浊的河水中,绳子的一头,连接着铁锚。铁锚乌黑狰狞,张牙舞爪,看起来就觉得沉重而畏惧。
劫贼们看到一路摇晃的木船终于靠岸了,他们一齐从身上抽出了长刀,雪亮的刀片熠熠闪光。矮壮汉子对着我喊道:“把身上的值钱东西都给老子掏出来,掏净了再上岸去。”
我看着矮壮汉子,手臂伸到了衣服下。
矮壮汉子又对着船上的人喊道:“一个一个来,谁敢欺骗老子,老子一刀剁翻了,丢到河水里喂王八。”
老鼠胡须突然大喊大叫:“船家,你把我们害苦了,我家里还有八十岁的老娘。”
一名劫贼举起刀,对着老鼠胡须喊道:“妈的,想死了得是?快点把值钱东西留下来。”
老鼠胡须畏畏缩缩地取出了褡裢,从里面取出了几个大洋,叮叮当当地交到了那名劫贼手中。然后,他用畏惧的眼神看着船舱里的人,悄声嘟囔着说:“船家,你把我害苦了;船家,你把我害苦了。”他从我的身边走过去,跳到了岸上。
矮壮汉子用刀尖指着我,喊道:“你的?他妈的快点。”
我把手指伸到了腋下,准备拿出手枪。突然,我感到一阵劲风从脑后袭过来,一条粗大的绳索像巨蛇一样从我的头顶上掠过,绳索的那头连接着铁锚,矮壮汉子看着铁锚,赶紧趴在了船舱上,铁锚也从他的头顶上掠过,结结实实地砸在了站在他身后的一名劫贼的身上。那名劫贼被沉重的铁锚击落在水中,他手中的长刀仓啷啷落在了船板上。
矮壮汉子爬在船板上,他催促着船上的劫贼:“快点上,剁了这个船家。”
劫贼们大声呐喊着,举起刀向着豹子奔去。豹子挥舞着绳索,举重若轻,谁冲在最前面,谁就会被铁锚击中。沉重的铁锚击打在劫贼的身上,砰然有声,劫贼发出了凄厉的尖叫,跌落水中。
矮壮汉子看到船上再剩下了三名劫贼,他催促他们:“妈的,快点上,他只有一个人,你们怕个卵子。”
那三个劫贼抖抖索索地跳下船,弯着膝盖向着岸边走去。矮壮汉子拎着长刀,从船舷边跳入水中,踩着齐膝深的河水,拼命地向斜前方跑去。
豹子抡起长绳,想要勾住矮壮汉子,可是绳索不够长,矮壮汉子逃脱了。
我看到这种情况,也从船舷边跳下来,跳入了齐膝深的污浊的河水中。矮壮汉子看到身后有人追来,跑得更快了。他连滚带爬跑到了河滩上,濡湿的河滩上留下他两行深深的脚印。
我继续追赶。
矮壮汉子跑了几十丈,看到身后只有我一个人追来,他突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狞笑着说:“小子,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爷爷今天就送你到阴曹地府。”
矮壮汉子挥着长刀向我扑来,他的脸上还带着极度自信的笑容。我蹲下身去,双手抓着地上的淤泥,等到矮壮汉子扑倒我的跟前时,我突然站起来,抡起手臂,把黄泥甩向矮壮汉子的面门。矮壮汉子的两只眼睛都糊满了粘稠的黄泥,他停住了脚步,也垂下了刀尖,我突然跳起来,一拳击打在矮壮汉子的眼睛上。我的拳头能够真切地感受到黄泥的湿润和他眼眶的柔软。
矮壮汉子倒了下去,我看到鲜血从他的眼眶里慢慢洇出,把眼角的泥巴染红了。他很不满地嘟囔说:“为什么不按江湖规矩?”
我说:“江湖规矩是老子定的,第一招,糊眼睛;第二招,砸眼睛。你服不服?”
矮壮汉子呜呜哭着说:“我服了,我服了,我真他妈的看走眼了。”
我戏谑地说:“你他妈的既然看走眼,还要招子干什么用?”
矮壮汉子摸索着爬起来,跪在地上哭喊道:“好汉爷饶命,好汉爷饶命。”
我说:“老子今天饶你一命,以后你再敢干这种勾当,老子取你性命。”
矮壮汉子叩头说:“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我向着豹子走去,豹子已经把剩下的三名劫贼解决了。那些劫贼都被沉重的铁锚击中,他们躺在河水中,有的一动不动,有的连声呻唤。船上的人都来到了岸边,他们连声称赞豹子。老鼠胡须喊道:“啊呀呀,我冤枉了船家你啊,甭见怪,甭见怪啊。”
豹子看到我走过来,就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他把我抱在怀里,我能够感觉到他两条臂膊的力量,像铁箍一样有力。他问道:“呆狗,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说:“我还没有问你呢,你怎么会在这里?”
围观的人向着我们涌过来。老鼠胡须异常热情地对我们说:“今天要不是你们两位好汉,我们都被抢劫了,大家决定,去码头上请你们两个吃一顿。”
我想把这伙人赶紧打发走,要和豹子好好聊一聊,我说:“不用了。”
豹子也摆摆手说:“不用了。”
老鼠胡须回头对着那群人喊道:“好汉不吃请,怎么办?”
那些人闹嚷嚷地走过来,一齐说着请我们吃饭的话。看到盛情难却,豹子就说:“那好吧,我们走吧。”
豹子系好木船,然后和我向着码头的方向走去。那群人簇拥着我们,大家欢声笑语。我看到和豹子说话不方便,干脆缄默不语。
我们刚刚走到码头,就看到码头一座土台上,坐着一个人。那是一个瞎子,他用耳朵捕捉着我们的脚步声,形同木雕的脸上神情专注。
我们从瞎子身边走过,谁也没有回头。
突然,身后传来了喊叫声:“猪八怪,猪八怪。”
老鼠胡须下意识地答应了一声,然后回过头去,他问:“你是谁?你喊我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