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从村庄走到黄河渡口,需要穿越一座镇子。那天镇子上有集市,街巷里人流穿梭。镇口有一个说书盲艺人,手中拉着三弦,脚腕绑着竹板,又拉又唱又抖脚,咿咿呀呀的三弦声,噼里啪啦的竹板声,高亢嘹亮的说唱声,混作一团,却又丝丝入耳,像万千礼花在头顶绽放,像无数彩带在空中抖动。
我走过去聆听,居然发现说书盲艺人说的是三天前豹子叼娃的事情:
皮影戏夜晚刚唱完,大伙们忙着往回赶。
娃娃们贪玩在路边,三个娃走在最后面。
突然一声野兽吼,跳出豹子在眼前。
这只豹,脑袋大,尾巴长,立起就有一人高,叼起娃娃往前跑。
两个娃吓得大声叫,叫来了壮士后面撵。
壮士跳沟又下埝,忘记了自己赤手和空拳。
那只豹子回头看,看到壮士人影单。
放下娃娃扑上来,壮士闪身在一边。
一脚踢上豹子头,踢得豹子滚两圈。
……
下面的人连声叫好。我也禁不住在心中喝一声彩。这位壮士真是一条好汉,赤手空拳就敢和豹子搏斗。
说书盲艺人周围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听得入神。我看到说书盲艺人大约五十多岁,寡瘦寡瘦的一张脸,可他才能出众,出口成章,这么短的时间,就能够把三天前的事情编成评书。
我继续听下去。听到说书盲艺人说到这位壮士将豹子赶跑,救下了孩子。然后,他跟在豹子的后面,一直把豹子追到了豹穴里。第二天,他一个人拿着铁匠师傅的小叫锤,钻进豹穴里,把豹子全部敲死了。人们把几只死豹子从豹穴里拉出来,抬着一起去县衙请功。县长要封壮士官职,可是壮士坚辞不就。人群里有人认出来,这位壮士是黄河岸边的船夫,划船载人过河的。
怪不得这位壮士能够徒手打败豹子,原来是个力大无穷的船夫。我觉得这位船夫是条好汉,一是要去结识他。
我把身上所有钱都给了菩提和青儿,现在囊无分文,没钱乘船买票,我决定在黄河北岸干一票,弄到钱后,就坐船去南岸,寻找豹子叔。在船上再打听这个独入豹穴的壮士,说不定能够打听到他。
我在小镇上踅摸着,寻找可以下手的对象。可是,这座河边的小镇普遍贫穷,房屋破败,没有一户像样的人家。这样贫穷的人家,我不忍心下手,即使下手,也捞不到多少货。
距离小镇几里地的一座山坡上,有一座破庙。我来到破庙附近,突然看到了那些唱皮影的人。唱皮影的也属于江湖中人,江湖八大门:惊、疲、飘、册、风、火、爵、要,唱皮影的属于飘门。按照江湖上的规则,江湖人不能动吃搁念的。但是,我会不会从他们哪里打听到一点有用的消息呢。
我慢慢走向那群唱皮影戏的,还没有到庙门口,就看见他们在交谈。我藏身在庙门前的柏树林里,听见一个留着黑色长髯的老者说:“今黑了就早点睡觉,明天要赶到垣曲县城。”
一个留着偏分头的少年问:“到垣曲县城干啥呀?”
老者说:“垣曲县城最大的财东家要给儿子娶媳妇,叫我们过去唱三天。”
一个穿着黑色粗布夹袄的中年汉子问道:“那我们不回华县了?”
老者说:“有钱不挣,是傻子瓜子。这财东家有的是钱,家里光骡马大车就有几十挂。我年轻的时候,跟着你师祖给他们家唱过一回。到了现在,他们的家业肯定更大了。”
少年问:“这财东家干啥营生?咋这么有钱?”
老者说:“开醋坊、开油坊、开染坊,全垣曲县的人吃的穿的,都离不开他家。你说他家还能不富裕?”
皮影戏里所有人都发出啧啧的艳羡声。
老者接着说:“这财东家有钱,但毛病也多。”
中年汉子说:“财东家还能没毛病?没毛病还能叫财东家?咱这些人倒是没毛病,可风餐露宿,吃的穿的都不如人。”
老者呵斥道:“你净在这里胡说啥哩,咱吃这口饭,走这趟江湖,是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祖宗叫过一声苦没有?祖宗都没有叫苦,你叫啥呢?”
中年汉子羞赧地低下头,不敢吭声。
一个剃了光头的人说:“大当家的,财东家都有什么毛病,你给大伙说说,免得大伙破了人家的戒,叫人弹嫌。”
老者说:“财东家防外人像防贼一样,屋里有家丁,门口有岗哨,出来进去都要搜身,把人不当个人看。”
我站在黄昏时分的柏树林里,看到太阳已经落下了西边的山峦,天空中飞过了一群群归巢的鸟雀。远处的道路上,有几个牵着牛,扛着犁的农夫走过,他们黑色的身影衬托在青白色的天幕中,就像一幅剪纸一样。
我谋划着怎么才能混进垣曲县这个最大的财东家,突然听到老者说:“把戏箱子整理好,今晚赶紧睡觉,天一亮就出门,中午就要赶到垣曲县。”其余的人齐声答应着。
我一下子有了主意。
黎明前夕,我悄悄摸进破庙。破庙里的香火断了很久,里面散发着一股浓郁的不见天日的霉味,和汹涌澎湃的尘土味。破庙里一片鼾声,这些唱皮影戏的横七竖八躺在地上,像大水过后散落一地的木桩。破庙后是马匹咀嚼草料的声音,偶尔还会有湿漉漉的响鼻声传来。
借助着窗棂透进来的朦胧月光,我看到佛龛前放着一口木箱,这就是老者口中的戏箱子。我轻轻打开箱盖,看到里面装满了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幕布和皮影。佛龛旁还有一个小箱子,里面放着乐器和锣鼓家伙。
我把幕布和皮影搬出来,悄悄放在佛龛后,然后自己悄悄钻进箱子里,盖上了箱盖。
时间不长,我听到外面传来老者的声音:“起来,起来,赶快上路。”
破庙里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戏箱子被抬起来,放在了马车上。接着,我就像漂浮在水面上一样,晃晃悠悠地行走在凌晨黯淡的天空下,行走在通往垣曲县城的骡马大道上。
从箱盖和箱身的缝隙间,我看到天色愈来愈亮,然后,有一道阳光像剑一样劈开戏箱子里的黑暗,辉煌地照亮了我的眼睛。我知道,马车正在向着东方走去。
后来,我再看不到阳光照射进来,但是,戏箱子却变得非常闷热。马车咯吱咯吱的声音和马蹄呱嗒呱嗒的声音停止了。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
一个声音传进来:“哪里来的?干什么的?”
老者的声音跟着响起:“黄老先生为令郎结婚之喜,华县皮影班子赶来助兴。”
先前的声音又传来:“老东家给娃结婚,你们咋知道的?”
老者笑着说:“黄老先生名播黄河两岸一十八个州县,这次为令郎完婚,一十八个州县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黄老先生也派人邀请我们来表演。”
先前那个声音很得意地笑了,他说:“如此说来,那就请进。”
马车咯吱咯吱的声音和马蹄呱嗒呱嗒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马车有了轻微的颤动,车轱辘和地面也碾压出了坚硬而节奏分明的声音,我明白,马车驶进了黄老先生家铺着花砖的大院里了。
然后,马车停住了,有一个陌生的声音招呼皮影戏团去吃饭,老者说:“东西先放在这里,吃完饭再收拾吧。”
我听见杂沓的脚步声渐离渐远,接着,四周变得异常寂静。我从箱子缝隙向外望去,没有看到一个人影,就悄悄打开箱盖,钻了出来。
这是一座久无人居的院子,地上铺着方砖,砖缝间长着毛茸茸的狗尾巴草和一丛丛的野菊花。墙角有两间房屋,屋瓦上覆盖着一层墨绿色的苔藓,一只壁虎爬过苔藓,爬到了屋檐前,对着我探头探脑一番,然后飞快地消失在瓦楞间。
我走进一间房屋,看到墙角有几根烧焦的木炭,可能是孩子玩火后留下的。我捡起一根木炭,在一块方砖上写下“皮影在破庙佛龛后”,然后把方砖放在戏箱子里。
这时是吃饭时间,院墙内外寂无一人。我爬上院墙,看到有一座院子里摆放着花盆,但是院门挂着一把铁锁。我进入了这座院落,打开房门,伸手从柜子里找到一个小包裹,里面是一些金银首饰和一沓钱。我随手拿了几个金首饰,再拿了几张纸币,就离开了这座院子。
这座院子前有一棵浓密的梧桐树。我藏身在梧桐树上,梧桐树宽大的叶片遮住了我,没有人会发现我藏在这上面。
时间不长,我看到皮影戏那些人从树下走过去了,他们幸福地打着饱嗝,心满意足地用指甲剔着牙。他们来到了那座放着车子的院落,打开戏箱子,准备提前排练的时候,突然一下子傻眼了。
我看看左右无人,就飞快地从梧桐树上溜下来,也走进了这座院子。他们听到脚步声,一齐呆若木鸡地望着我,脸上是惊讶不已的神情。
我问:“怎么了?怎么了?”
老者说:“奇怪了,皮影不见了,箱子里只有一块砖头。”
我故意拿起砖头一看,然后对着他们吼道:“老东家给儿子完婚,请来你们,你们竟然连皮影都没带。”我指着少年和壮汉,说道:“还愣着干什么,快点回去取。”
老者对我尴尬地陪着笑脸,然后又对少年和壮汉说:“快点,还等什么,还不快点回去取?”
我对老者说:“老东家不放心你们,让我过来查看。现在这样了,我就跟着你们去一趟,赶快把皮影取回来。”
我坐在车辕上,啪地一声抽响了辫梢,马车轻快地驶向大门,后面跟着少年和壮汉。
来到大门口,家丁问明情况,看到还有几个人留在院子里,就把我们放行了。
皮影班把我当成了大院里的人,大院里的人把我当成了皮影班,我顺利走出了大院。
我赶着马车向前走了几里地,看到路边有一片树林,就把鞭子插在车辕旁边的铁哨里,对坐在车厢里的少年和壮汉说:“你们先走,我拉泡屎就赶你们。”少年和壮汉向我毕恭毕敬地点着头,脸上极尽谦恭。我跳下马车,走进了树林中。
我在树林中一直看到马车消失在地平线的那边,这才走出来,向着南面走去。豹子要去找总舵主,打听我的下落,他只会向南面。向南面,就是黄河。
当天下午,我走到了黄河岸边。
黄河岸上聚集了一群人,围成一圈,面朝里,屁股朝外,弯着腰,他们挡住了走向码头的唯一通道。我走过去,看到圈子里蹲着两个人,他们在地上画了方格,方格里是纵横几条线,交叉线上放着石子和树棍。我知道这是那时候农闲时节乡里人最喜欢玩的“媳妇跳井”的游戏。石子和树棍分别表示公爹和媳妇,把谁逼到了角落,就等于跳进了井中。
我从他们中间穿过去,走到码头。码头上系着一条木船,船上坐着几个人,背着包裹,一看都是赶路的人。船上没有船夫。
我坐在船上,等着船夫过来划船。可是等了半个时辰,也没有等到船夫上船,倒是等到那些观看媳妇跳井的人上船了。
他们坐在船头,有说有笑,对别人看也不看一眼。他们不是秦晋一代的口音,像是河南口音,但又不像,也可能他们故意说着变调的河南口音。突然,我听到一个矮壮的汉子说:“既剪镖,又带清了。”
这是一句江湖黑话,意思是连劫财带杀人。如果这条船划到黄河中间,这伙劫贼杀人越货,把尸首丢进黄河里,谁也不会发觉。
听到矮壮汉子这样说,我就多了一个心眼,闭着眼睛,靠着船舱,装着睡着了。
一个人问:“有没有线上的?”另外一个声音说:“都是空子。”前面一个声音问:船上有没有江湖中人?另外一个说:都是江湖以外的人。
又有一个声音说:“那个盘儿撮的,是火点。”一个声音接着说:“黄儿不少,招子放亮点。”前面一个声音说:那个长得英俊的,是有钱人。后一个声音说:腰里藏着不少金子,眼睛放亮点。
我想,他们说的肯定是我。刚才上船的时候,我看了船舱里那几个人,一个个长得歪瓜裂枣,没有一个顺眼的。可是,他们怎么知道我腰间有金子?哦,我想明白了,这些人故意占着码头通道,每一个上船的人都要从他们身边走过,他们趁机试探这个人身上有没有钱。这伙盗贼显然是有备而来,也显然在这里经营了很长时间。
我听见矮壮汉子又问:“片子,小黑驴,有没有?”一个声音说:“没有。”矮壮汉子问的是,我们这些人身上有没有带刀子和枪。
谢天谢地,他们居然没有发现我身上带着手枪。这一路上,为了躲避搜查,我把手枪夹在腋窝下面,他们肯定摸不到。而这伙劫贼居然能够摸出我身上有金子,怪只怪我刚才得意忘形,从他们的中间挤过去,忘记了要防备他们。
我听见矮壮汉子问:“三怪,上去看大掌柜的他们来没有?”大掌柜的就是这伙劫贼的首领。那个叫三怪的答应一声,从船上跳到了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