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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章 神奇的瞎子

瞎子一句话不说,跳下土台,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向老鼠胡须。瞎子极为消瘦,瘦骨嶙峋,看起来就像一副骷髅一样,就连脸颊上都没有肉,眼眶上的骨头向前努着,看起来极为吓人。老鼠胡须看到瞎子这幅模样,意识到不妙,想要躲避,已经晚了。瞎子扑上去,就像饿鹰扑兔一样,他一下子抱着了老鼠胡须的肩膀,老鼠胡须发出了异常痛楚的哭喊,声音就像劈开的干柴一样。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所有人都站在原地,还没有反应过来,就看到瞎子的嘴巴离开了老鼠胡须的脖子,他满嘴都是鲜血,他狠狠地向地上吐了一口老鼠胡须的肉块,然后又咬向老鼠胡须的脖子。老鼠胡须叫唤的声音破裂了,他徒劳无益地挣扎着,仿佛一条被拉进渔网的鱼。

瞎子恶狠狠地咬着老鼠胡须,他咬一口,就向地上唾一口,满地都是老鼠胡须的肉块。老鼠胡须突然停住了哭喊,他脖子上的血液喷起了一丈多高。瞎子放开了双手,老鼠胡须咕咚一声倒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瞎子跪在地上,连连作揖,他干瘪的脸剧烈搐动着,我听见他用沙哑的喉咙喊道:“爹,娘,孩儿替你们报了血海深仇,这就来找你们了。”

谁也没有想到,瞎子突然从怀里摸出一把刀子,突然捅向自己的心窝,我发出一声惊呼,所有人都发出了一声惊呼。我想要出手阻拦,可是相隔太远,已经来不及了。突然,一颗石子飞向瞎子,石子碰在了瞎子手中的刀片,刀子仓啷一声落在了一丈开外。

石子是豹子丢出去的。

瞎子愣了愣,然后在地上摸索着刀子,我赶快跑过去,一脚把刀子踢到了更远的地方。瞎子摸不到刀子,突然长声哀嚎:“爹,娘,孩儿想要死咋都这么难?”他两坨丑陋的肌肉扭结的眼眶里,流出了两滴浑浊的泪水。

豹子走上前来,他对瞎子说:“兄弟,起来喝酒去。”

瞎子停止了哭泣,他抬起骨头一样的眼睛问:“是谁?是谁喊我兄弟?”

豹子说:“和你一样遭遇的人。”

瞎子爬起来,他准确地走向豹子,双手紧紧地握着豹子的手,他问:“是你打落了我的刀子。”

豹子沉静地说:“是的。”

瞎子叹了一口气,问道:“你咋不让我去死?”

豹子说:“死还不容易?我要像你,都死了几十次几百次了。我偏不死,我偏要活着,我倒要看看,人活着能够艰难到什么程度。”

瞎子想了想,突然抱住豹子说:“哥,兄弟听你的,看活着到底能艰难到什么程度。”

老鼠胡须死了,同船的人像躲避瘟疫一样,纷纷逃散。码头上的人不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事情,也纷纷跑过来,想要看个究竟。

我拉起瞎子,在他耳边说:“快离开这里,这里不是久留之地。”

瞎子的耳轮像蝉翼一样抖动着,他顺从地让我拉着他,向着远处快步走去。

树林边有一家饭馆,饭馆门口挑着一面杏黄色的酒旗,酒旗在风中呼啦啦飘舞,我和豹子、瞎子走进了饭馆里。

我们一走进饭馆,肩膀上搭着一条毛巾的小二就喜滋滋地迎上来。等他来到跟前后,突然脸露鄙夷之色,说道:“老瞎子,你今个咋有钱进馆子了?”

瞎子看不到小二脸上的鄙夷之色,他恭恭敬敬地说:“今天遇到两个老爷,都是大好人,要请我喝酒。”

小二的眼睛在我和豹子的脸上和身上转了两转,看到我们风尘仆仆,衣衫简陋,就傲慢地说道:“先交钱,后端饭,你们有钱没有?”

豹子笑笑没说话,我没好气地说:“你小子真是狗眼看人低,还敢问爷爷有没有钱吃饭,爷爷让你看看这是什么?”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金元宝,重重地顿在油腻腻的桌子上。

小二的脸上立即笑成了一朵花,他对着我连连鞠躬,说道:“三位爷,想吃什么,只管说,小的伺候好三位爷。”

豹子说:“先切三斤牛肉,端一坛好酒。”

小二满脸都是谦恭的笑容,他说:“三位爷稍等,小的这就去了。”

小二离开后,我们选择窗口的饭桌落座。从这里,可以看到污浊的黄河水滚滚而过,上面旋转着一个个巨大的漩涡,漂浮着从上流漂来的枯枝败叶。

豹子问瞎子:“兄弟遇到过什么难缠事情,如果不把我们二位当外人,直说无妨。”

瞎子端坐着,像一口古钟,他的脸上蒙着一层铁锈一样的肃穆。他端坐了半晌,高高凸起的喉结剧烈抖动着,然后声音颤抖地说:“我以前是一个少爷……”

听到瞎子这么说,我突然感到他距离我好近好近,我们都有相同的出身,都流落到了江湖,遭受了旁人无法想象的坎坷。

瞎子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小二提着一坛酒上来了,依旧笑容可掬。他把酒坛放在木桌上,把三个粗瓷碗一字排开,正要给碗里倒酒的时候,我突然看到坐在饭馆里的所有人都对着我们这个方向笑了。有的笑得前后摇晃,上气不接下气;有的掩着嘴巴,肩膀却在抖动着。

瞎子一脸正经地端坐着,豹子不明就里,他不明白那些人在笑什么。我竭力压抑着几乎要夺腔而出的狂笑,我知道那些人在笑什么。

小二给第一只粗瓷碗里倒满了酒,然后疑惑地望着那些开怀大笑的人,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笑。那些人看到小二在看他们,想要忍住笑声,可是忍不住,赶紧低下头去。

小二不满地回过头来,嘴里嘟囔着:“笑屁哩,大惊小怪。”

小二倒满了三碗酒后,就转身离开了。豹子望着小二的背影,突然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小二的裤裆被划破了,露出了光光的屁股。小二转过身来,很严厉地扫视了饭馆里所有人一眼,然后异常严肃地说:“笑屁哩,有啥好笑的,真是乡下人,没见过世面。”

人们笑得更厉害了,有两个人笑得从凳子上掉了下去。

没有人知道,这是我做的手脚。刚才小二出言不逊,我就略施手脚,用康熙黄划开了他的裤裆。

小二跑进后厨忙碌去了,饭馆里的笑声才渐渐平息。豹子端起一碗酒,对着我和瞎子说:“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能够相遇的,都是缘分,先干了这一杯。”

我和瞎子都说:“干”,然后将一碗酒一饮而尽。

我对瞎子说:“我和你出身一样,小时候被江湖老渣贩卖了,二十年都没有回家。前些日子回家,所幸爹娘都在。”

瞎子说:“我的命比你要苦百倍,世间再没有比我更苦的命。我十二岁那一年,跟着爹娘坐船从黄河东岸到西岸,爹娘是做生意的,船上装满了洋布。我们雇请了一艘船,没想到那艘船是贼船。”

我听说贼船,心立即揪紧了。

瞎子接着说:“那天,船行到了河中间,那些船夫立即变回了土匪,两个土匪手起刀落,就把我爹娘砍倒了,然后把他们的尸首推到了黄河水里。那个砍倒了我爹的土匪,想要继续砍倒我的时候,一个头领模样的土匪说:猪八怪,今天杀人够多了,留这个小崽子一条狗命吧。猪八怪说:这小崽子看清了我们的脸,留不得。头领模样的土匪说:看了你的脸,你就不会想个办法。猪八怪说:我懂了。”

我知道猪八怪要干什么。

瞎子咬紧牙关,干瘪的腮帮子剧烈抖动着,他说:“猪八怪一脚踢倒我,然后用脚踩着我的脸,用刀尖剜掉了我的两只眼睛。那时候,我疼痛钻心,但是我咬紧牙关,没有哭喊。我不能在仇人面前露出自己的胆怯。等船划到了黄河对岸一处隐秘的地方时,那伙土匪就把我扔在岸上,划船走了。”

豹子说:“这伙劫贼真是丧尽天良。”

一个人影在饭馆门口向里张望,看起来鬼鬼祟祟,他与我的目光一碰后,就立即从饭馆门口消失了。当时,尽管我觉得他似曾相识,但我没有在意,饭馆门口人来人往,我把他当成了一个过路人。

瞎子端起瓷碗,狠狠地喝了一口,酒水像石头一样,咕咚一声掉下了喉咙。石头砸得他的身体微微颤抖。

瞎子接着说:“我躺在岸边,什么也看不到。天上落了大雨,我想,就这样死了吧,爹娘都死了,我还活着干什么。可是我没有死,老天爷没有收走我,他要留下我给爹娘报仇。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雨停了,我奄奄一息,我的命只有一条细线牵着。来了一群人,他们围着我说话,后来,就有一个人把我背走了,背到了庙宇里。庙宇里有一个老和尚,老和尚熬了一锅中草药,慢慢地救活了我。”

我说:“这个老和尚真是好人,他在那里?”

瞎子说:“老和尚死了,老和尚在我来后几年,就老死了。庙宇里只剩下一个瞎子,也就慢慢破败了,没有香火了。我一心只记得给爹娘报仇,就一路乞讨,一路打听,又来到黄河渡口。我记住了那伙劫贼中有一个人叫猪八怪,所以,我只要见到人就问:‘猪八怪来没来?’可惜啊,我一直问了二十年,二十年来都没有猪八怪的消息。”

我觉得很奇怪,原来这伙劫贼,整整二十年都没有再来黄河岸边。难道他们二十年后第一次来黄河岸边,就遇到了我们?难道老鼠胡须和这伙劫贼也是一伙的?二十年后,他们为什么要再来黄河码头?他们肯定不是奔着我来的,我身上的这点金银不值得他们下手,他们不是奔着我,又是奔着谁来的?

我问:“这二十年,这伙劫贼去了哪里?”

瞎子说:“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也一直没有等到他们。找不到猪八怪,我就问行人,猪八怪去了哪里,还是没有人知道。我在这里的码头等了二十年,和很多人熟悉了,包括来往黄河两岸的船夫,大家都把我当成了疯子,他们远远看着我,有人喊瞎子又来了,有人喊疯子又来了。我都以为等不下去了,以为再也找不到猪八怪了,没想到老天爷开眼了,让我今天报了血海深仇。”

我被瞎子的故事深深感染,我望着坐在桌子对面的瘦骨嶙峋的瞎子,觉得他异常强悍,人世间恐怕再没有人比他的生命更顽强,比他的意志更坚定。他看起来孱弱不堪,实际上强大无比。

我端起瓷碗说:“大哥,小弟敬你一碗。”

瞎子感激地站起来说:“我在这里二十年,从没有一个人请我喝酒吃饭,没有人看得起一个瞎子,只有你们看得起我。我是已经死了的人,这条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以后,瞎子这条烂命就是你们的,水里火里,只要需要,瞎子就跳进去,绝无二话。”

豹子也端起瓷碗,说道:“干了这一杯,我们以后就是生死之交。你的命,也是我们的命;我们的命,也是你的命。”

瞎子感慨地说:“瞎子流落江湖二十年,第一次遇到了可以生死相托的人,干!”

三只粗瓷酒碗碰在一起,三人一饮而尽。

瞎子说:“痛快。”

豹子说:“痛快。”

我也说:“痛快。”

小二从后厨端来了一个木盘,木盘上放着三碗油泼面。小二走来的时候,悄无声息;把木盘放在桌子上的时候,也是悄无声息。我看着他,看到他面露羞赧之色,再也没有刚才飞扬跋扈的神情了。

小二把油泼面放在了桌子上后,提着木盘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我看看他的背影,他已经换了一条裤子。饭馆里吃饭的人,看着小二新换的裤子,又都笑了。原来这条裤子又肥又大,裤裆里都能放进去一只小猪娃,显然不是他的裤子。

我从小二的身后拉回视线,问豹子:“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做了船夫?”

豹子说:“那天,我和你师父虎爪、三师叔、燕子去攻打日本人的碉堡,因为日本人并屯联村,想要困死我们,我们无法生活,就不得不攻打他们。那次战斗中,你师父虎爪、燕子、三师叔都牺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