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潭抬了眼,认真看他。
“师父。”席墨舌尖微旋,音色倏而放腻,“喜欢本君这么叫你么?还是更喜欢‘主上’,‘兄长’,‘六哥哥’?”
江潭没出声。
席墨言语轻薄,态度却冷漠,情绪亦殊无波动。一腔疏离分明嵌在骨子里,刻意想要捉弄的心思大抵不过好奇的驱使罢了。
江潭跪坐深思,冷不防给人掰开下颌,喂了一粒冰冷的珠子来。
“含在舌下,可随意出入鬼城。若是吐出,本君也不能保你不被鬼气所蚀。”席墨淡淡道,“说起来,这东西还是你落下的。此次便算物归原主,不必还了。”
江潭略一自观,发觉这是当初席墨赠予自己的那颗龙瞳。一朝经龙气蕴养,此时已然褪去暗金外皮,成了真正烁藏银辉的星辰。
骨车徐徐驶入鬼城。
约莫是鬼王大婚在即,那本已荒废的城中幽影幢幢,血绫黑缎四处张罗,空荡荡的街市因着这番装扮奇异地显出几分生气。
江潭打量着四周景象,觉出喉间龙气流转之下,透心寒凉逐渐消去砭骨之意。他举起左手。指尖凝霜已散,远方殿宇透指隙而出,森然堵在眼前。
主道尽头有一带冥土之墙,焦黑的环带掩映重阁,如一扇围屏环护鬼王居所。
江潭远远眺见墙楼高处伫着一尾黯蓝的影子,不由一怔。
车停在墙门处时,席墨收了江潭腕上束缚,衣带逶逶地行下骨阶。那影子见状便直直坠了下来,盈然落在两人面前。
“这是艾朵,明日起将为本君之伴。”席墨轻敲车輢,笑靥浅浅,“本君听她提过宗主。未想到你们还有半面之旧,也算因缘巧合。”
这名将为鬼后的少女,即是曾引江潭入泓渊的那尾泉先。
此刻她仍以一捧轻纱覆面,只张着月亮石般的眼瞳,冷冰冰冲江潭点了头,又对着席墨行了一礼,“君上,婚礼所需皆已筹备齐全,今夜即可行礼。”
“好,你去收拾吧。虽然一切从简,新娘装扮仍需多时。”席墨道,“辛苦了,夜典见。”
“夜典见。”艾朵再行一礼,又不着痕迹瞥了江潭一眼,折身走了。
江潭顺望她的背影,心底搅起些许波澜。
“师父,别看了,这边走。”席墨左腕轻抬,将缩化的蛇祖接回臂上,朝与艾朵全然相反的方向走去。
江潭跟着人行了片刻,方才出言,“你为何急于成亲。”
“徒离觉得有必要。”席墨从然道,“这么想来,他确实啰嗦。明明简单的事却不直接行办,定要过一场奇怪的仪式才算好。”
“……为何选艾朵。”
“不选她,难道选你么。”席墨略略莞尔,“艾朵固为龙族从属之后,既归本君治下,当无逆反之心。她那时将入归墟,因魂中不熄的龙火被徒离觉察,就此成为新娘候选。”
江潭稍加迟疑,又道,“你喜欢她么。”
“喜不喜欢又有何所谓呢。”席墨漠然道,“反正本君感受不到爱意,谁都一样。既然徒离觉得艾朵最合适,必然有他的道理。”
江潭不觉古怪,“徒离觉得合适,便要由你来成亲么。”
“……师父的问题,有点太多了。”席墨疏然淡道,“为客之道当循礼守制,不该对着主人家问东问西。”
言罢,他驻于一座孤楼下,“此处顶阁有新铺,可供师父歇脚。”
想了想,袖中又落出一道白影,软嗒嗒滚在江潭足边,“姑且暂处一阵吧。毕竟婚礼之后,就再见不到了。”
江潭看人头也不回地走了,俯身将雪滴拾在怀中,转手推开封死的楼门。
此楼秀颀类塔,共七层。他沿着窄梯一圈圈绕上去,见顶层的确设有软榻,并灯烛果酒,巾膏盆桶,一应俱全。
江潭放雪滴下地,看它哒哒几步跃上窗台,给那窗扇子一顶而开,便跟了过去,担心小狐狸又不慎落坠。
行至近旁,却见人冲着那点远去的玄影吱吱媚叫,尾摇不住。
他瞅了瞅那条甩成花儿的毛尾巴,又同雪狐一并望向席墨,逐而陷入沉思。
诚如所见,席墨无论如何都会结成这场亲事。
现如今,自己确实没有立场阻止。
江潭展开右掌,嵌进手心的乌戒已染上一层薄血。如同归墟之中席墨落在他面上的血泪一般艳红。
当初是自己,说爱恨不尽同,死生不相与。
后来是自己,一剑捅死席墨,亲手将他的心剜了出来。
最终也是自己,梦惊之处,再难入眠。
爱真是很难的事。他没有爱过,所以一错再错。
但这次横亘于中的藩篱,既非种族之别,亦非世俗之见。
而是死与生,灭与存。
江潭摘出戒子,慢慢套上尾指。
就算席墨不要了,自己也会一直戴着。
无论爱恨,无论死生。
作者有话说:
【小附录:妖鬼族谱】
代系 妖王 鬼王 标志事件
初代 晏兮 徒离 黑月起,三界分
二代 晏容 —— 昆仑之役
三代 晏衣 —— 东海之役
四代 晏青 ——
五代 江潭 席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