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0.珍珠翡翠白玉汤（6-2）
“兰洵。”
明昭钰踱了几步，停在窗边。“你是贫苦人家的孩子，可还记得荒年时家乡是怎样一番景象？”
兰洵默然无语。
家乡？那是他引以为羞偏又畏惧如虎的所在。
数年沉浮，贫寒身家没少磋磨于他。人总是趋利避害的，他总想着早早忘个干净才好。可夜间沾榻酣眠，这地方冷不丁就进他梦里辗转上几个来回。
小百姓平日里拼了命也就挣个半饱，更遑论灾年。玉皇像是睡过去一般。下界磕烂了头哭破了天，天明还是得守着冰锅冷灶数老鼠。合计片刻，没病的剥树皮，没残的挖野草，又病又残的扒了衣裳只等咽气便是。
他不是宸京娇公子，纵然人相食也是见过不少的。不提刀子把肚肠划拉开，他还真就不知道人竟也能这样脏。青紫黄白齐齐溅个满脸，当真倒尽了胃口。脏归脏，可饿了还得吃。
那血还是温的，湿漉漉沾了两片儿唇。幸运儿餍足倒头就睡，闭眼前还掂记着伸手扎紧裤腰袋。可过不了几天，那人竟又是呆呆滞滞又是惊惊惶惶，死蹭石头，一天下来能在石头上卷掉半层皮。水声更是听不得，便是自己的唾沫也咽不下去。隔不了几天，人成了骷髅架子，半口气飘飘乎乎也终是散了净。
村里人就说，这是遭了天遣。可话音方落，却睁着泛绿的眼睛盯上了村东外姓夫妇新生的婴孩。
那时兰洵还小，一丁点高的人拔草割伤了指头都能干嚎半日。见多了人吃人，不知怎得就同老爹提了一嘴，登时便猛挨一记锅贴不提。
荒时曝月，人饿惯了自然成了不了人。干不了活的老梆子，只会吐奶泡的讨债鬼，不多时便教一水儿少壮啃了个干净。最后啊，还是爹脑门挨了记锄头才保住自己和娘。哭灵那天，娘只能捧着自家男人的衣服。刨半天弄出来个小土坑，就在兰家祖坟边儿上。
后来认了字他才知道，那东西叫衣冠冢。只是爹又干又瘦，想来肉柴塞牙，半点不好吃。
“齐州，齐州对吗？”
摇曳灯烛映着满室清寂，明昭钰声音轻轻悠悠。“春冬饥荒秋夏洪水，我曾去过那里。”
齐州，正是兰洵的家乡。
“从前我还不是这副衰败样子。”明昭钰笑了笑，“那年我带着人押着钱粮赶去赈灾，同知州斡旋了几日光景。可笑我这丞相官职，竟比不得半碗白粥实在。齐州人不信朝廷，只念着他们的和青天知州。”
“知州姓刘，见着我那方官印，你知道他说了什么？”他掀开窗，被冷风呛得激咳几声。“他拉着我的手，说他早开了州府私库放尽了米粮，如今只等京里遣人拿他。”
这是做什么，自虐么？兰洵大摇其头，一把扯下架上白裘将明昭钰整个裹住。他还想关窗，却教人挡住。
“私库里存的是军饷。可不散军饷，死的就是他的子民！”明昭钰仍旧当风站着，“知州还说再过几天朝中仍是不见救灾米粮，他便要带着阖州官民扛大旗反了那鬼朝廷。他说明相，您来得及时。齐州这一帮人，终究沾不上十恶，死了都有祖坟可回。”
“兰洵。可你知不知道，那时我们的陛下还只顾操心哪些舞姬才能做他的暗探，好布进底下人的府邸。”
兰洵看清，明昭钰眼圈泛红。
“偌大金殿，没有人记得齐州。修齐治平？我看只有百鬼夜行。我是怎么出的宸京？”明昭钰闭了眼睛。“陛下说你此行必然敛财无数，户部你便该放手。你那些门生，就都撤出去吧。”
兰洵神情万分复杂。
帝王深谙制衡，本没有错。可当朝官员都是经了科考的。平辈同年隔辈座师一堆，少不得要成某一家的门生。难不成只要半只脚踏进门，就要充作这一家的党羽？
“我如愿去了齐州，此后再也没插手过科举。”心口骤然一阵锐痛，明昭钰抬手死死按住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