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你们,我不认识这里的活人。”青衣小少年摊手,水亮双眸满是狡黠。“可你们要挖的,我却可能认识。”
此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风声,铁锹破土声,间或夹杂一声身边人的轻咳。
柳府仆婢何时见过这等大阵仗,当下丢了手里活计围拢成一圈。
人群忽而喧嚷不休。
小少年仰头欲看个究竟,奈何身量太矮只能干着急。
“不后悔?”
明昭钰定定望着小少年的发旋儿。得了笃定回答,便带着他穿过人墙。
软缎鞋面磕着个硬物。明昭钰低头,勉强辨识出是半截手骨。正要移步,压抑着的哭音却灌进耳膜。
深褐土层新翻,青布衣小少年不知脏污似的捧着截破损手骨跪坐其间。莹白手心里,指骨微微带乌。泪珠儿大颗大颗砸下来,将那残损骨节冲刷出斑驳水渍。
“是你们……杀了我哥哥。”
小少年张口,声调却犹带三分哽咽。他抱着那块手骨,指向躲在角落里的柳尚书,恨声道。
你们。
柳尚书算一个。另一个是谁,不言自喻。
阖府仆婢都成了鹌鹑,只顾望着老爷胆战心惊。
“你摘不干净。”小少年站起身翻过手骨,捏着小指骨节处的整齐断面。“还在抱香苑时,柳翾便不满哥哥总是挣扎,对着我打起了主意。”他哽咽一下,“哥哥便是为着护我,让那畜牲切了段指头!”
沈晏动容,却也只得狠下心命兵士接着挖。而明昭钰,更是强行掰开他的指头拿出指骨,反身递给林平芜。
小少年还在哭,纤长睫羽几乎挂了层冰棱。明昭钰只是一言不发地立在他身侧,抬手捂住他的眼睛。
头骨。
胫骨。
尺骨。
肱骨。
更多的,却是辨不出名姓的细碎骨片。
空旷死寂里,渐渐有人低泣。惊惶的,哀凄的。
“禀丞相,禀大人。此种尸骸,共计六具。”玄衣仵作合袖一揖,面色凝肃。“骨无勒痕,初步断定为……坑杀。”
“那这些尸骸表面乌青如何生成?”沈晏问。
“当是生前便久服丹砂铅丸,身后发散于骸骨。”仵作面上隐有不忍。“且这些尸骸皆为少年,无须服丹石延寿。只可能是自幼便被喂食丹丸,作限制发育之用。悖乱天数,强逆天道,本就是活不长的。”
“不够!”
沈晏刚想让他下去,明昭钰却开口。他提高了声音,向着场中官差。“里里外外仔细去搜。柳府亡魂,不只六人。”
柳尚书徒劳遮掩,引得他冷冽一笑。
“沈大人。”明昭钰望向沈晏,潋滟杏眼里竟盛着威压。“凭一己之私坑杀十数人者,何罪?”
“犯十恶之一,不道。五刑之内,十恶尤切。依律,当斩。”
“狎妓争风,蓄意仇杀内弟者,何如?”明昭钰再问。
“残杀妻弟乃肆杀小功亲。犯十恶之一,不睦。当徙两千里。”沈晏再答。
“如此,数罪并罚。”明昭钰一字一顿。冽风呜咽,片刻将语尾森寒吹得模糊。
“翾儿年岁尚小,是老臣这做父亲的管束不周。还望明相念及同朝为官的情份,网开一面!”
柳尚书夺步脱出人群,跪倒在明昭钰脚边。
“亲亲相隐,人之常情。柳大人原本无罪。”明昭钰耐下性子想将人搀起来,却发觉拉扯不动,索性让出一步让他跪那深坑。“只是抛开舐犊深情,您参与过多少,如何参与,还要交由京兆府,交由刑部大堂定夺。”
柳尚书霎时软成一滩泥。
事已至此他无话可说,可柳翾是他亲子,要他如何放手?
“翾儿未犯不睦。”他深吸一口气,电光火石间将一身清矜踩进泥尘。“柳家,早同宋家退婚。宋家嫡女非我柳家妇,更遑论宋知斐为我儿妻弟!”
话音方落,淬声四起。官差还是其次,更多的,确是这府中仆婢。数人拿捏着尖刻神色,向着昔日主上指指点点。似要趁这当口,一销往年积郁。
唢呐吹打声渐近,众人不由自主看向院门。
院外立着个女子。素缟银钗,眉眼飞扬凌厉。身后,跟着数名衣色无二的乐工。执簧捏管,千秋各色。
明昭钰几乎一瞬间便反应过来,此女便是宋知鸢。
“柳府存着小女的生辰贴,宋府也堆着柳翾的雁,连同那几十箱聘礼。独独未见退婚书。”宋知鸢盈盈拜下。“公爹且安心,翾郎不弃,知鸢必定不离。如今,小女便来
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