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汀愣了一下,抬起头,看向李隆基,一时还是没有完全会意。
“朕能册封太真为贵妃,便也能册封你,更能册封你的儿子。”
“怎么可能?!”
张汀觉得不仅是李隆基疯了,她觉得自己也疯了。
这事太荒谬了,简直荒谬至极,她不止是李隆基的儿媳,还是他的表侄女。
可世上发生过的更荒谬的事也并非没有,在权力的撕扯下,每个人的面目都是如此的扭曲,内心更是被扯得支离破碎。
是啊,若如李隆基所说,薛白真是李倩,那杨玉环之事,对于李隆基就是奇耻大辱。受此刺激,他迫切地想要夺回帝位,也想要把这奇耻大辱施加给旁人。
可怕的是,她仔细一想,竟然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条件。
且不说册封她的事,她并不想成为李隆基的皇后,她承担不起那样的骂名。只要能册封她的儿子为太子也就够了,李隆基以为自己能长生不老,可那终究是不可能的。
他必然有死的那天,不过极可能比李亨活得长。而她的儿子还太小,现在一个强有力的太上皇帝,至少比李亨、田神功都更能保证他们母子的安全。
十年间,他正好需要她的辅佐,来修补他损失的威望。她则需要他的庇护,让她的儿子根基渐深。
干脆全都乱套,毁掉一切道德,在权欲之中纵横恣意。
张汀再次笑了,眼角还有了一丝媚态。
她已经很久没这般笑过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李隆基知道她已懂得了他的意思,她一向是个极聪明的女人,在如今的处境下,聪明比美貌还要有魅力。
“朕不会宣读这封遗诏。”
李隆基拿出李亨给的遗诏,丢到一旁。
张汀道:“太上皇帝放心,我不会让李亨作乱。”
“你懂怎么做就好。”
“那……李俶?”
“李倩若死,李俶也就不必留了。若李倩未死,则使他们再斗一次。”
张汀道:“他只怕对我们的计划早有察觉,不仅自己离开长安,把家眷也接走了,我怕他随时可能杀回来。”
李隆基道:“李倩确实料到了,他故意纵容你们杀了李琮,准备以谋逆之罪将你们一网打尽。”
张汀脸色一变,知道这真是薛白能做出来的事。
薛白很可能是借着迎击吐蕃,放松他们的警惕,杀了田神功。纵容他们杀李琮,把原本他们打算栽赃给他的恶名反栽到他们头上。
李隆基却很镇定,道:“李倩千算万算,不会算到最后李亨没有登基,而是朕重掌大权,他出师无名,讨伐得了李亨,却讨伐不了朕。且朕将比李亨更快调动兵马,加上吐蕃援军,胜券在握了。”
张汀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感受到李隆基比李亨要强大得多。
她正要告退,李隆基却道:“还有一事,李祚,你不可以动他。”
“为何?”
“因为那是朕襁褓中的曾孙。”
张汀愈发不解,还感觉到了李祚对她的儿子产生了强大的威胁,遂问道:“太上皇帝何以确定薛……李倩的身份?万一他是冒充的……”
“你以为,当年若没有朕的首肯,他能从东宫到薛锈的别宅吗?”
张汀惊讶不已,抬起头,正对上李隆基那双深不可测的眼。
她不敢再问,回头瞥了高力士一眼,退了出去。
~~
李亨还在安排着这场对他至关重要的朝会,忙碌中保持着沉稳、干练的姿态,面露悲恸,心里却已喜不自胜。
终于,他看到张汀从紫宸殿出来,遂问道:“他与你说了什么?这么久。”
“薛逆的事,他担心薛逆杀回来。”张汀道,“也许该让李俶统领禁军前去阻拦?”
“控制长安,守住城门,岂非更加稳妥。”
“那是你们的事,我得派人去找到薛逆的家眷。”
张汀说罢就走。
李亨回头看了她一眼,心中冷哼。
其实二人如今还是和离的状态,而待他登基称帝,张汀也就没有利用价值了。吸取高宗皇帝的教训,他绝不会立这么一个手段狠辣的女人为皇后。
钟声回荡,渐渐地,重臣都入宫了,哭拜李琮。
李亨、李俶也往宣政殿走去,站到了诸王的队列当中,李亨站在了首位。
他回头瞥了一眼,看到了诸多兄弟,以及李珍、李昙、杨洄等支持他的宗亲勋贵,朝臣们也有许多是他当年的属官,薛白并没有大规模地清洗。
而在他前面,已经没有站任何人了。
“太上皇至!”
随着这一声呼唤,李隆基步入殿中,缓缓地在龙椅上坐下,接受重臣们的叩拜与安慰。
时至今日,所有人终于都淡忘了这位太上皇曾经怠政并纵容安禄山的作为给大唐带来了怎样的灾难。
“昨夜,朕失去了长子。”李隆基开口道:“而朕的孙儿、大唐的太子,还在征讨吐蕃……”
李亨讶然,觉得李隆基说的不对,与那封遗诏上不同,遗诏上是历数薛白之罪过,废太子,改由他继位才对。
他悄悄抬起头看了一眼,意外地发现,宦官们并没有捧任何诏书,李隆基似乎在以一种真诚的态度在与官员们商议。
“国不可一日无主,值此风雨飘摇之际,诸卿以为该当如何?当遣人召回太子,还是另立新君?”
“臣请,太上皇临朝莅政!”
李亨被这声音吓了一跳,转头看去,只见是韦见素忽然高声请求。
宰相如此,其余人纷纷效仿。
“臣请太上皇临朝莅政。”
李珍、李昙、杨洄等人几乎都是第一批拜倒,之后是李岘这样立场相对中立的官员,到最后,像元载这样倾向于薛白的官员见大势已去,也纷纷附和。
于他们而言,由太上皇临朝,那就是暂时不立皇帝,明面上是等薛白归还长安,这并非不能接受的结果。
末了,颜真卿、杜有邻对视一眼,微微点头,也是附和。
李亨不由愣住了,他转头看向了李俶,以眼神询问着。
然而,事态已经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他兴冲冲地举事,最后却像是看了一场热闹一般。
~~
“太上皇帝?这算什么?太子依旧是薛白,那我们呕心沥血的宫变,变在何处?!”
“若无法保证社稷不落入外人之手,我死不瞑目!”
散了朝会,李亨终于忍不住心中的怒气,在张汀、李俶面前大发牢骚。
他觉得李隆基、薛白就像联手了一样,薛白出京一趟,李隆基则留下来看着场面,不给他可乘之机。
“我才是他的儿子!”李亨愤怒地指着自己的胸膛,“二十年前,我就是太子了!”
李俶则还算是冷静,道:“眼下的关键是,薛白死了没有。”
张汀道:“消息这两天就会回来。”
“回来的也有可能是薛白。”李俶道,“阿爷不必太担心太上皇帝,他已经老了。只要儿臣能有兵权,除掉薛白之后,扶阿爷登基,易如反掌。”
李亨烦躁不已,一时也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听任李俶安排。
他终于有些后悔了,当年不应该除掉李倓。
李倓才是他最优秀的儿子,有谋略,能统兵打仗。如今若是李倓还在,断不至于让李隆基摘了果子。
是日,长安戒严,李俶则派出探马西向,打探薛白的动向。
然而探马才出城,当日竟然就跑回来禀报了。
这时已近傍晚,李俶还在看着禁军名单,思忖能拉拢哪些人,听到通报,连忙去请李亨与张汀。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
“已经回来了,就在城外……”
“谁回来了?”张汀带着期冀,问道:“是田神功?”
“是薛逆。”
“什么?他带兵攻回来了?”
“他只带了两百余人,现在就在城门,没有攻城。”
“这是何意?!”
“小人不知。”
李亨于是再派人去打听,等他的人再回来,城中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了。
薛白驻在城外,大肆宣扬自己遇到了田神功的兵变,审问之下得知李亨要谋逆,这才匆匆赶回长安。
长安风向一昔巨变,朝野舆论顿时沸腾,纷纷斥责李亨谋反。
可想而知,这必然是薛白提前布置的,许多人连太上皇临朝莅政都没听说,反而先得知了李亨谋反。
“果然,他是故布疑阵,想要诛杀我。”
李亨得知消息,也有些后怕,道:“可他一定也没想到,我根本就没有登基。”
“现在怎么办?”张汀问道。
李亨遂看向李俶。
李俶径直道:“我带兵去杀了他。”
“理由呢?”
“不过数百人,先杀了,岂会找不到理由。”
“万不可再失手了。”
李俶脸色沉重地点点头,其实也没多大把握。
他知道,这边一旦先出兵,那就坐实了他们与薛白有一方谋逆。成王败寇,当然是败的那方谋逆。
至于薛白被挡在城外这件事,他也十分警惕。
以薛白如今的威望与实力,城中不可能没有内应,原本大可以率大军归来,长驱直入杀入宫城,为何却不进城?
或是真的被吐蕃牵制了主力,或是为了占据大义。
可李俶根本就没有选择,时间拖得越久,对他越不利,他只能趁薛白还没进城,一举将他歼灭。
李亨也没有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李俶身上,他知道李俶有可能还没杀到薛白面前,带的禁卫就溃散了,于是第一时间去求见李隆基,请求李隆基下诏宣告薛白逆罪。
不想,才同心协力了一次的父子立即就有了分歧。
“谁让你出兵的?!”李隆基勃然大怒,拍案喝道:“你还真以为是长安城门拦住了他?朕以太上皇帝之名莅政名正言顺,他师出无名,能奈朕何?你们一旦出兵,反而给了他借口,还不把人召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