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他映象中永远肆无忌惮、永远目中无人、永远威风凛凛的王者,眼中有了难以掩饰的疲倦。他的周身不再烨烨生辉,宛若磨钝的杵刀,伤不了别人,也护不了自己。
“你替所有人铺好了后路,那你自己呢?云烈,你可别是大义凛然、决意只身赴死了。”
“不过是备好万全之策罢了。”呼延云烈揉了揉太阳穴道:“国不可一日无君,早些做打算总是好的。”
“这些打算你可同卫凌商榷了?他是你的暗卫,可否能容你以身犯险?我可是听闻他近日比武赢了炙影,应当不至于......”呼延锡和忽然止住话头。
卫凌不是武功尽失了吗?先前他接到的情报分明是说卫凌因为寒毒和乌金丸伤了底子,即便没死在赵人手上,应当也活不长久的,可他们初见之时,卫凌以一敌十击退赵人的杀招怎么也不像弥留之人能使出的,即便弥先生开天门让他起死回生了,内力也能一同恢复吗?彼时他未加细想,可如今听呼延云烈说自己武功尽失,他有了个猜测...
“你把自己的武力给了卫凌?”
呼延云烈没有否认,只平静道:“如今已没必要纠缠于这些。还是把心思放在斋取节上罢。有些事我只能同你说,锡和,我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候,赵覃那毒阴诡得很,连弥先生都无法全然肃清,最近我愈发觉得精力不济,想必也是因为那毒的缘故,有些事是不得不考虑了。”
忽的笑了笑,他接着道:“即便无事,我也不愿将后半生耗在这劳什子王位上,他日待朗儿能独当一面了,我也盼着同卫凌归隐山水,过些潇洒日子去。”
呼延云烈生出归隐的念头,呼延锡和倒不算太惊讶。他自幼同人相识,自然知道呼延云烈并非醉心权欲之人,当年若不是老呼延王和四王子做得绝情,呼延云烈必然是走不到今日这一步的。祸兮福兮,已无处可考,到底是赢了这天下好,还是与心爱之人四时相伴、岁月静安好,恐怕已无人知晓了。
“为他做了这么些,为何又不让他知晓?这般你瞒我瞒的,有何意思?若你说出实情,我不信卫凌还能这般不冷不热地待你。”
“原本就是我欠他的,又何必再让他背上这些包袱。”呼延云烈笑笑,“这些年他与我都经历了许多,当年的爱慕到如今还余下些什么,怕是连我自己都不知晓了。”
“你们俩何必这般相互折磨?”呼延锡和其实不大理解这两人间的纠缠,“你们二人都是鬼门关前走过几回的人了,好容易逢凶化吉,为何还总不愿直面自己的心意?云烈,你不如好生思索一番,你对人到底是爱慕还是执念......”执念生业障,愈渴求愈不可得,爱而生怨,他自然不愿见呼延云烈又堕入另一个无尽的循环。
“执念又如何?爱慕又如何?”呼延云烈将桌前的药酒一饮而尽,烈酒下肚,心口的闷痛才压下些许,“我从前也问自己,到底在期许些什么?盼着卫凌同十几岁时一样满眼赤诚,心心念念只有我一人?还是盼着他能原谅我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释怀于从前,往后好好地伴于我身侧?”
“所以你思索出了什么结果?”呼延锡和难得好奇,竖了耳朵去听。
“无妨。”呼延云烈决绝道:“无妨。无论过往今日,他都是卫凌,他都是我的卫凌啊。”呼延云烈掌心收拢握紧了酒杯,薄薄的杯沿割得他手生疼,心口的痛楚又开始作祟,“锡和。你记住我今日这番话,无论往后发生什么,你都要替我记得,我呼延云烈这一世,唯独对卫凌一人,动过真心,往后也不会有第二个。”
“你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自己找人说去。”呼延锡和觉得呼延云烈今日有些反常,这样托孤似的口吻像极了不久于世之人。
就好像人已然知晓将来会发生什么不大好的事,却打算一个人扛下来。
“从我嘴里说出来,他未必会信,倒不如到了时候,由你替我说给他听。”呼延云烈苦笑一声,又去倒酒,半天却只淋淋漓漓倒出来几滴,于是做罢。手撑着太师椅的扶手换了个姿势坐着,勉强压着心口愈演愈烈的钝痛,两鬓却已渗出几滴冷汗。
见不得呼延云烈这丧气模样,呼延锡和抿了抿嘴道:“我虽不知你与卫凌之间到底是怎么了,但他如今既还愿留在你身边,便不是全然对你无情的,当日在齐阳,你是没瞧见他以一敌十的气魄呵,那势头,若非我及时赶到,当真要与赵人同归于尽了,彼时他已恢复了记忆,却仍愿与你同生共死,这般决绝,要说只是君臣之谊,我是不信的。云烈,自暴自弃不是你的作风,你是这天下的主人,要是如此颓废下去,要着泱泱一国如何自处?要这黎民百姓何以为信?”
“你安心,这些年风风雨雨都过来了,不至于此。”呼延云烈摆了摆手,似是对着呼延锡和,又似是对着自己道:“我自然会对得起万民呼我一声王上,亦会对得起他...叫我一声主子。”
“你能这般想便好。”呼延锡和也知呼延云烈这些日子操劳,国事家事轮番上阵,朝里朝外都不得消停,于是也没再谈公事,转了个话头道:“今日进宫,还为一件私事。”
呼延云烈瞥了呼延锡和一眼,见他目光游离,便也猜出几分,言语挪移道:“你能和段刻能相处得这般融洽,倒叫我始料未及。”
呼延锡和干咳两声,难得不好意思,嘴上却还硬着道:“怎么?我十分难相处吗?府上的人可都说我宅心仁厚。”
“你?宅心仁厚?”呼延云烈失笑道:“前些日子是谁为着府里的海棠开败了打了下人二十板子?又是谁因为午膳的汤食不合口味着人将府里的厨子抛了出去?”
“呵”呼延锡和冷笑一声:“这么快便传到你耳朵里了,这些人的嘴倒是一刻也不闲着。”
呼延云烈随手从跟前的一堆折子里抽出几叠,手点着道:“你府上前脚出的事,后脚便有人告到我这来。”
“告便让他们告。”呼延锡和斜眼瞥了那些折子一眼,不屑一顾道:“鸡鸣狗盗的小人伎俩,有本事往我府里安插眼线,就别怕人被查出来丢人现眼。”
“罢了。”呼延云烈道:“你这性子他们也知晓,吃了几次闭门羹就不敢打你主意了。”隆子云战死齐阳,朝中不乏虎视眈眈盯着他空出的这个位置的,呼延锡和自齐阳进京,自然成为众矢之的。
十万月氏铁骑,交到谁手上,谁便是握住了月氏的命脉,可是放眼朝中,除了跟随他多年的几个亲眷,竟再寻不出个值得信赖的将才。
呼延浔性子太过鲁莽,呼延锡和身有哮症......一想到这些,呼延云烈便觉得倦了,他按了按眉心道:“罢了,将你那私事说来听听,我倒是好奇段刻能有什么事引得你开金口。”
“也并非什么大事。”呼延锡和道:“他先前在齐阳的时候,吃过几次乌金丸,那药阴毒,伤人根基,你是知道的。听闻太医院的人做了些调理的药,你着人拿些给我。”
“就为这事?”呼延云烈道。
“就为这事。”呼延锡和不情不愿道。呼延云烈这语气倒显得他小题大做了。
“小事,待会让刘胜去拿,再拨个太医让你带回府好好给人调养着,你总能安心了。”呼延云烈忍不住笑了笑:“我也是难得见你对人上紧,常言道‘一物降一物’想来是这么个理。”
呼延锡和没理会呼延云烈的挪移,他歪着头思索了会儿道:“不够,药童我也要带几个回去,府里的奴才不知晓煎药剂量,到时候又出岔子。”
“要多少带多少,都依你的。”
回程的时候,段刻看着呼延锡和轿子后边的一帮人,忧心忡忡了一路,临进府了,才斟酌着问舜宇道:“将军为何带这些医者回府?可是身子有何不适?”想到这几日人都是一席薄衣忙至深夜,语气不由地急了些:“莫不是哮症复发了?”
舜宇眯着眼瞧了瞧段刻,见这人是真不上道,才好心点拨道:“你看咱们府上什么时候缺过大夫?”
也是如此。段刻心想,锡和喜静,府上服侍的人都是一再精简的,如今带这么些人回府确实不是他的作风。
舜宇看段刻不思其解的模样,心知自己是白点拨了,只得拍拍人肩道:“来日方长,往后你就晓得了。”
真是傻人有傻福,想主子那么个遗世独立绝妙之人,万花丛中过是片叶不沾身的主儿,妄图攀附之人如过江之鲫,是挤破脑袋也难触及片羽,谁知道最后竟对这看上去平平凡凡一人上了心。
所以这世间之事啊,真就好比“海市蜃楼凭空起,腾云驾雾仙人游”说不清什么因果,道不清什么缘由,来了便是来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