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每当听到你母亲的坏消息的时候,我觉得竟是那么沉重,虽然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她。但每一次,我都会想起一个古罗马诗人说的话:‘当死神拽着我的耳朵的时候,他跟我说,顽强地活下去。’勇敢地面对死神,你才会更加珍惜今天的生命。你不该哭泣,你只有把时间当成一份礼物,在最后的日子里和你母亲一起享受这一份礼物,你才会觉得她有多么美好啊。”
十月的一天,她觉得自己好一点了,然后慢慢地跟我说:“一定把爸爸的全集出了。我死的时候,身边要留一个子女,把我的腿拉直了。把我的眼睛和嘴都闭上,丧事要从简,不要通知什么人来开追悼会。都老了,都要走的。记着,把我的骨灰撒到太湖里……”她很平静,就像在说别人的事情,就像跟我安排家务似的。但是,在这最后的一刻,她首先想到的,还是爸爸。她都没有跟我提到她自己的书,自己的文章。我努力想象着,这是一份礼物,一份珍贵的馈赠,赠送给我们全家的厚礼,可是她烫得让我不敢接手。回家的路上我大哭起来,已经顾不上什么形象了,如果这是一份最难得的礼物,我怎么载着她驮回家去?元化叔叔来看望妈妈,她还在说:“谢谢你,元化同志,你为我们家,为柏山做的事情……”
“微明同志,我们之间还说什么谢谢呢?柏山的书,他的全集,我会努力为他找地方出的。你安心养病吧。”
到一九九六年十二月十二日的夜晚,我去医院看她,医生说她好多了,睡得很平实,家属可以放心回去。可是不知为什么,我的手在那里发抖,心跳得很不规律。总是觉得有什么不安似的,好像要发生什么事情。那会是什么呢?我不知道,干脆在小过道里把四个方凳拼在一起,睡在这里看看吧。手还是在发抖,我甚至看见自己盖的被子都随着发抖的手,在上上下下地动着,忍不住一次一次爬起来,跑到妈妈的床边看看。心电图的指示很正常,点滴也没有问题。可我还是睡不着,凌晨2点11分的时候又跑去看了。只见她的眼睛微微张着,我说:“妈妈,你怎么还没有睡啊,你要什么?”她像没有听见,就那么翻了一下白眼,我一脚踩空,差点撞翻了身边的心电图机器,我光着脚丫往外跑,撕心裂肺地叫喊着:“医生……医生……”
抢救车的大轱辘“哐当哐当”又在大理石地上响起来了,医生、护士都赶来了。回头望去,心电图的指针从280、240、220、160、120、95……“刷”地一下指向零。一根平平的直线停留在仪器上。“妈妈……”再也没有回答了……医生给她打了两针强心针,直线依然不动,医生准备注射第三针的时候,我说:“不要打了,让她睡吧……”我说不下去,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眼泪把力气全部消耗尽了,我整个人在那里发抖。当然,我最终还是把这几个字结结巴巴说完了。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十三日,妈妈去世。梅志阿姨发来的唁电。“惊闻微明老友仙逝,十分哀痛,她得和蔼笑容和坚强性格,我将永难忘怀。愿她的灵魂安息。”
王一平叔叔参加了妈妈的追悼会,他对我说:“像你妈妈一样坚强起来。”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十三日凌晨,停尸间的车推来的时候,小梅和晓岑已经赶到了。工人和晓岑把妈妈抬了上去。我弯下腰,用美国式的方式,紧紧地拥抱着妈妈。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我还能感受到她身上的体温,可是刹那间,她竟成为一个回忆,成为一个梦,成为一个永远永远过去的故事……那个跟着大脚母亲上当铺的女孩子;那个充满了理想渴望上延安的女学生;还有大声叫喊着“我抗日无罪”的新四军战地记者;这些漂亮的形象还在眼前转动的时候,她却开始为爸爸、为我们五个孩子驮上了十字架;最后是那个被打得眼底出血的母亲,那个满脸红肿,生满冻疮的离休老干部在门房间里用俄文向大家说了一声“再见”……怎么就在那里说“再见”了呢?我还是能感觉到她身上的体温……停尸间到了。没有想到它离病房这么近,才一个转弯就到了。工人熟练地拉开了一格抽屉,让我们在后面抬起担架,“刷”地一下就把妈妈推了进去。工人关上了格子门,摘下牌子跟我说:“明天大早,拿着这个来办理死亡证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