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故事,在乙酉之变后清军克取东南(苏、皖、浙)的过程中,有相当代表性:一、是纯自发的没有政府背景的抵抗,类似之事清军在渡过黄河前简直未遇一例,眼下却于各处城乡普遍遭逢;二、抵抗几乎全由士绅(诗书传家的知识精英)带头,他们在民族存亡关头以及国家或朝廷完全崩解的背景下,毁家纾难,倾其所有,献于抵抗事业;三、一般民众对于士绅所持道义不仅认同、呼应,且接受和追随他们的领导;四、这种反抗谈不上任何组织和规划,毫无秩序,既经不起理性的推敲,也不宜加以理性的质疑;五、所有参与者都未问成败,只为了在国破之际去证明点什么;至于带头之士绅,恐怕不是未问成败,而根本是在明知必败、抱以死志的心境中,毅然行此。对此,计六奇在讲述一桩桩类似事迹后,特写一条“总论起义诸人”,其云:夫以国家一统,而自成直破京师,可谓强矣。清兵一战败之,其势为何如者?区区江左,为君为相者必如勾践、蠡、种,卧薪尝胆,或可稍支岁月……至是一二士子率乡愚以抗方张之敌,是以羊投虎,螳臂当车,虽乌合百万,亦安用乎?然其志则可矜矣,勿以成败论可也![11]
这番话,既不失理性,同时也不失正确。
《小腆纪年附考》第379页至第396页,以近二十页篇幅,记述了东南各地二十七起类似卢象观那样的自发抵抗。时间范围主要自乙酉年六月起,至闰六月二十七日亦即唐王朱聿键即皇帝位于福州止;这段时间,明朝失去国都、皇帝被俘,政治上处于短暂空白,故一切抵抗均为民间之自发、自主现象。所涉及地点,依今日区域,包括江苏吴县、吴江、武进、苏州、常熟、宜兴、江阴、无锡、常州、昆山、太仓,上海嘉定、松江,浙江余姚、绍兴、富阳、宁波、东阳、嘉兴、余杭、建德、长兴,安徽休宁、宁国、泾县、青阳、池州……将这些地名相互联缀,我们眼前可以浮现一张几乎完整的东南地图。而在每个地方,都各有卢象观式人物,仅自声名较著者言,如沈自炳、沈自兄弟之于吴县,吴易之于吴江,顾杲之于无锡,沈犹龙、陈子龙之于松江,钱肃乐之于宁波,侯峒曾、黄淳耀之于嘉定,金声之于休宁,吴应箕之于池州……他们的故事,简直出自同一个模式:破家举义、抱必死志、无望而战、殉国以终。两个多月,唯一组织较好而显得不那么徒然送死的抵抗,便是阎应元、陈明遇等领导的江阴抗清,虽然最终仍不免于失败、惨遭屠城,但这弹丸小城却拖住清军二十余万八十天,令其三王、十八将毙命[12]。
自从吴三桂引清军入关,先从东到西、复由北而南,在同一个中国,清军遭遇却像杜甫的一句诗:“阴阳割昏晓。”北南之间,反差有如黑白。在北方,清军长驱直入、一路坦途,波澜未兴而江山易手;过了淮河尤其来到江南,惨烈抵抗陡然而起,义夫壮士络绎不绝。这种奇怪的差异,如今历史教科书绝口不提,更不会探讨,但在当时却是极为突出的现象,作为入侵者的满清感受非常强烈,乃至“不解”——《大义觉迷录》中,雍正皇帝曾以一事质问曾静:奉上谕:据山西巡抚石麟奏称:“晋省绅士百姓,愿将军需应用之驼屉、苫毡、绳索三万副,从本地自备车骡运送,至归化城交收。臣等遵旨,令地方官给价雇送。而各属士民,挽车策骡,争先装载,给以脚价,感激涕零,稽首称谢,不肯领取。急公效力,旷古所稀”等语。着将此折令杭奕禄发与曾静看,并讯问曾静:湖南、山西同在戴天履地之中,何以山西之民踊跃急公,忠诚爱戴,实能视朕为后;而湖南之民,乃有猖狂悖逆、肆恶扰乱之徒如曾静等,至于视朕如仇?此朕所不解。着讯取曾静口供具奏。[13]
同是中国,山西人对清朝那么“忠诚爱戴”,湖南却出了曾静这种“猖狂悖逆、肆恶扰乱之徒”,雍正对此“不解”。而我们知道,曾静私淑的老师吕留良是浙江人,换言之,十八世纪上半叶已过去一半以上时间,从浙江到湖南一线的南中国,反清意识仍很顽固,反清的思想也特别有市场。从这个事实,回看当年满清初入中国,更能体会南北两地态度当何等悬殊。所以雍正的不解或困惑,颇为自然——如非一国,山西、湖南人态度截然不同,并无可诧异之处;既是同一国家,都曾为明朝子民,怎么一个可以很快地春风化雨,一个却如顽石那样难以感化?这其实是个很深的问题,雍正说他“不解”,可能真,也可能是为了揭批曾静故意装成“不解”(从《大义觉迷录》看,他对中国相关的思想渊源,不乏了解)。倒是当今中国人也许真的大多不甚了了。以现在贫乏的话语,当时山西、湖南之间这种差别,恐怕都用爱国、不爱国来表述。如这样,不光委屈、冤枉山西人,对于另一些人的顽固反清,也全不在点子上。山西人非“不爱国”,只是不大爱朝廷而已。而湖南人或南中国人的排满,根子上也不是爱朝廷。面对满清,南北两地态度反差,除开生存状况相对的足与不足,顶顶主要的还是历史—文化的原因。
四
总之,甲乙两年,一北一南,清人的所遇所见,恍若两国。民国初,孙静庵与钱基博先生(钱钟书父)讨论修撰《明遗民录》的意义,后者讲了一句话:“岂可使笑中原无人?”[14]当时确有这种状况——直至抵于扬州、遇见史可法前,清人大概一直暗笑“中原无人”,在这以后,才猛然发现并非无人,而是很有“人”,顶天立地,踵继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