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线索很少。陆家觉得海城不安全,就把她送过来了,托我我暂时监护。”
想起江玥总是跳动着的发尾还有绽开的笑,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忍不住问:“那在春城就安全了吗?万一他们再找过来怎么办?”
江沨沉默片刻后说:“相对安全,我会看好她。她跑出来之后惊吓过度,忘了绑匪的样子,如果能想起来会好抓很多。”
意识到刚刚的失态,我敛起目光,早就记不清面泡了多久。把书拿下来,廉价的泡面味瞬间充斥屋子。
“面好了,你吃吧。”
Kitty闻到味道摇着尾巴凑过来,试图爬上桌子。我只能小声哄着它,从柜子里拉开一罐肉罐头倒进它的食盆里。
喂完狗起身,江沨正站在书桌旁看我的动作,对视一眼,他问我:“只有这一个问题吗?”
“嗯,快吃吧,一会儿面就坨了。”
我印象中江沨从小到大都是养尊处优的,从来没有吃过这种速食品。哪怕他现在用塑料叉子卷面的动作仍然优雅,却好像莫名地融入了这琐碎的场景中。
狭小的屋子、贪吃且懒惰的狗、工业香精味十足的宵夜,还有两个沉默的人。组成了万家灯火中的其中一盏。
我久久地望着,心里沁出一点类似感动的微末情绪。
江沨吃完一整桶泡面才放下叉子,简短的评价道:“很好吃。”
明明泡的时间超过三分钟,错过最好吃的那个界限,面都发胀了。我更肯定了江沨从来没吃过这东西。
“是你太饿了。”我说。
“可能吧。”
话头好像还意犹未尽,我有些出神地盯着他裤脚的斑斑泥点,想问问江怀生的事。
江沨的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惊得正在埋头狂吃的Kitty踩翻了不锈钢盆,盆沿在地上叮叮咣咣地转。
“喂。”他接通电话,手指不明显地移到侧面拨下静音键,又弯腰去拾起地上的盆放回原位,“我现在不在,明早回去,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等他挂掉电话,我问:“你今晚还要回海城吗?”
“晚点就走。”
他不到两天里,从春城到海城往返两趟,这两地相隔上千公里,那怕交通发达也足够劳神。我问:“我看到新闻了,怎么不一直留在海城,来回跑很累吧。”
“没什么累的。”
我想问他为什么要两地奔波,问题到嘴边又想到江沨的那条短信。
等我回来。
是因为我说想跟他聊一聊才长途跋涉回来的吗?
那昨晚那两根探向我脉搏的手指,是因为江怀生自杀了所以才匆匆回来,确认我还在的吗?
一时间愧疚自责和心疼的情绪疯狂交缠滋长。我把泡面桶丢进垃圾箱,又把窗户关上,室内登时寂静一片。
“哥。”
还未接着开口,先被江沨打断:“江怀生入狱和自杀都跟你没关系,不用再去看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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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前我扔在海城机场的手机和文件被工作人员捡到,给手机充上电之后,他们打给了最近一条通话记录的江沨,说我的东西遗落在机场。那个档案袋连同手机一起被江沨招领回去。
长风大桥坍塌之后,江沨就对江怀生的工程起过疑心,只不过囿于没有证据,直到他拿到那份文件。只是那份文件最后的签字不仅有江怀生,还有当时海城政府的主要官员。
直至半年后那一批出现在江怀生文件上的官员纷纷落马,江怀生承包和投资过的工程才开始涉案查封。
江沨三言两语把当年的事说完,几个重要的节点都和我在网上看来的消息无异,至于几近一半的政府内部是如何倾塌的,他没有提。
听他说完,我靠在书桌旁静静站着。尽管对这些并不了解,也不难从简短的字句中窥探出种种艰辛。
江沨不知道什么时候踱步到窗边,垂首望向窗外,目光好像长久地停在什么上面。
杂乱的盘踞成团的电线?接触不良的广告灯箱?还是街灯照亮的更远处?
想到中午在镜头里看到他,莫名觉得他很难过的那一刹那,我轻声开口:“一定不好受吧,他毕竟是……”
毕竟是你爸爸。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所做的承担代价,”江沨转过身来,目光黑压压的,语气笃定:“更何况和那么多条人命相比,他还有机会重新改过。”
他闭了一下眼睛,思忖片刻才缓慢开口:“只是他好像并不想要这个机会。”
“……他现在还好吗?”
“还在昏迷。”江沨目光滞在窗台上,两根手指拾起我落下的半根烟,对着室内的照明灯眯起眼睛看了看,又拿出火机点燃。
他夹着烟的手指修长,手背上的青筋或是血管微微隆起,似乎是格外用力,烟嘴处都被挤压的变形。良久才把那一头含在唇间深深吸一口,又转头呼到窗外。
“医生说他潜意识里抗拒醒过来,所以很可能就一直昏迷或是直接死了。”
“这样啊……”我思考着或许应该说些什么宽慰和祝福的话,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说了这件事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不用因为他,或者因为我而苦恼。”他说完甚至笑了一下,吸进肺里的烟全部涌了出来,没来得及转向窗外就直直地扑向我。
同样的一支烟,不同的人吸起来是不同的味道。
“没有苦恼。”我坦诚道:“其实他怎么样,活着还是死了我都不在乎,我只是觉得你好像有点难过。”
半支烟燃的很快,最后江沨指间只剩下被他捏扁的滤嘴,他掷进垃圾桶说:“以后不要吸烟了。”
我再次重申道:“没有吸,我只是点燃闻一闻。”
“为什么要闻?”
“因为不会吸。”
对话好像进入死循环,江沨斩钉截铁地做出结论:“二手烟危害更大。”
“好,以后不会了。”我妥协,我没办法拒绝他任何事,从小到大都是。
江沨闻言又笑了笑,“嗯”一声之后直起身子,窗外星星点点的灯火把他的轮廓一点点勾勒出来。
他抬手看一眼腕表,顿了顿说:“我不会因为他难过,二十年而已,出来之后或许能跟所有受害人和家属亲自道个歉。”
他看过来,接着说:“也包括你,和你妈妈。”
我突然怔住,吸进肺里的尼古丁好像迟缓地开始运作,喉咙干涸发痒,艰难地吞咽一下试图找回自己的声音。
“不过这或许对他来说比死还要难。”有些迟疑又自嘲般的口吻,江沨说完抬手揉了揉我的头发。
我和江怀生共处一个屋檐下多年,实际上跟他并没有太多交集。一想起他,最先浮现的还是他衣冠楚楚的模样。
大概是那样久了,就如同带上一层面具一样摘不掉了,所以才会宁愿自杀去死,也不愿意重新改造吧。
“哥。”
“嗯?”
“你好像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这么多话。”
“是么?”江沨说:“你不是说想聊一聊,我觉得这些你应该知道。只是有一点我一直想不明白。”
“什么?”
他放在我头顶的手下移到额头,轻轻地向后推了推,眼神自上而下地压下来:“不是为了报复江怀生,当初为什么要走?”
我倏地僵在原地,没想到江沨突然轻飘飘地揭开七年前的疤瘌,语气里并无诘责。可我浑身热度还是瞬间褪尽,在他的注视下生硬地垂下眼睫,躲避视线。
头顶传来低低一声轻叹,似乎是无可奈何,额头上的触感消失,他说:“没有非要你说的意思,我得走了,早点睡。”
“有什么想问的可以随时问我,我都会回答你,不要再看新闻了。”他说完越过我向外走。
眼看江沨已经三两步走到门口,我叫住他:“哥。”
他拉门的动作一滞,侧过头问:“怎么了?”
“我不会再走了。”所以你也不用每天都奔波在春城和海城之间。
“你忙完再回来,我会跟你好好说的。”我说。
他顿了一下,回复:“好。”然后走出去合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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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