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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阿城:对,像萨特,“文革”时跑来中国,还上了天安门观礼台。福柯,法国新左,做教授时直接参与街头抗争,在房顶上扔石头,还小心不能脏了丝绒外衣。

查建英:那你说说,台湾的七十年代,和你那个知青的七十年代,比较起来感觉怎么样?

阿城:台湾的七十年代呢,比较感性。大陆的七十年代呢,就我接触到的,比较理性。因为我们在大陆碰到安身立命的急迫的东西,你在这个地方怎么安身立命。虽然台湾处在戒严时期,比较起来,台湾还是有活动的自由。有自由,又是很多人的青春期,更多的是感性的东西,所以他们回忆起来更多的是感叹。

查建英:嗯,不过,我想中年人回头看青春期,多少都有点这种感叹吧。先是纯情时代,后来就有了挫折有了城府,油滑了,感情也不太纯粹了,你能说这是台湾的特殊现象吗?还是一个生理现象?不过,也许这和台湾处在转变期有关。七十年代他们经济起飞,从乡土转向市场,转向那种做贸易做买卖的城市经济,生活方式变了。

阿城:对,就是陈映真写的那个时代。我记得八十年代末吧,我在美国见到陈映真,他那时在台湾编《人间》,《人间》杂志的百姓生活照片拍得很好,过了十年,大陆才开始有很多人拍类似的照片了。我记得陈映真问我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怎么看人民,也就是工人农民?这正是我七十年代在乡下想过的问题,所以随口就说,我就是人民,我就是农民啊。陈映真不说话,我觉出气氛尴尬,就离开了。当时在场的朋友后来告诉我,我离开后陈映真大怒。陈映真是我尊重的作家,他怒什么呢?写字的人,将自己精英化,无可无不可,但人民是什么?在我看来人民就是所有的人啊,等于没说啊。不过在精英看来,也许人民应该是除自己之外的所有人吧,所以才会有“你怎么看人民”的问题。所有的人,都是暂时处在有权或者没权的位置,随时会变化,一个小科员,在单位里没权,可是回到家里有父权,可以决定或者干涉一下儿女的命运。你今天看这个人可怜,属于弱势群体,可是你给他点权力试试,他马上也会有模有样地刁难欺负别人。这是人性,也是动物性,从灵长类的社会性动物就是这样。在我看来“人民”是一个伪概念,所以在它前面加上任何美好的修饰,都显出矫情。

查建英:我见到陈映真是在山东威海的一个会上,那都九几年了。他可能真是台湾七十年代构成的一种性格,强烈的社会主义倾向、精英意识、怀旧,特别严肃、认真、纯粹。但是他在上头发言,底下那些大陆人就在那里交换眼光。你想那满场的老运动员啊。陈映真不管,他很忧虑啊,对年轻一代,对时事。那个会讨论的是环境与文化,然后就上来一个张贤亮发言,上来就调侃,说:我呼吁全世界的投资商赶快上我们宁夏来搞污染,你们来污染我们才能脱贫哇!后来听说陈映真会下去找张贤亮交流探讨,可是张贤亮说:唉呀,两个男人到一起不谈女人,谈什么国家命运民族前途,多晦气啊!这也变成段子了。其实张贤亮和陈映真年纪大概也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