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对。人的成熟其实是很快的。现在讲究超前教育,其实人在十二岁左右有一次生理的变化,大致与性发育有关,会在一年内,将之前的所有知识一下就掌握了。所以所谓小学,就应该放羊,让他们长身体,防止近视而已。小学为什么要六年?中学为什么要六年?活生生让人混到十八岁!其实是因为规定十八岁以下为儿童,儿童不能到社会上去做工,童工是非法的,于是将他们管制在学校里磨时间,磨到法律的底线。一般一个人在十二到十八岁的时候,思想、感觉最活跃、最直接,二十岁一过,进入成熟了,以后是把成熟的部分进行调理。
查建英:很多部分成熟了,但整体还没揉匀乎呢。
阿城:对,面还没有“醒”透。所以呢,七十年代,正好是这个年纪,摁都摁不住。你想,他走上几十里地,翻过几座大山,来跟你谈一个问题,完了还约定下一次。多数人其实也不会写什么,也就是互相看看日记。当时不少人写日记就是为朋友交流而写的。
查建英:实际上是一种创作。
阿城:思想记录。我觉得那个时候另有一种意思。《中国时报》他们搞七十年代,我就很有兴趣。为什么呢,我要看七十年代他们那边在干什么,我有对比的兴趣。到了美国,我也是这个兴趣。比如,一九六七年吧,那么一九六七年我们在干什么?美国人在干什么?横向看看。有意思。
查建英:对,我也爱这么比。比如在美国结识了很多所谓“六十年代”那一代的美国人,他们讲他们六十年代的故事,我就会回想我们在六十年代做的、想的那些事,这样就更明白为什么现在他们和我们这么不同。当年就不同!成长的大环境、社会体制都不一样,受的教育也不一样。有人相信地球上有一个场,六十年代很多国家都在发生所谓的社会革命,青年人都在游行。比如说一九六八年,好像冥冥之中有一个什么场,在那里起作用,西欧、东欧、美国、中国,都有所谓的社会动荡,青年人到处骚动不安,都在造反。但实际上这些造反是不是一回事呢?你再仔细一比较,发现骚动背后那个动因其实很不一样,动机、目的都不一样,闹事只是表面的相似。比如我刚到美国那些年,身边有几个要好的法国朋友,大家一起处得很融洽,但就是不能谈六十年代,一谈就变成他们集体跟我辩论。他们几个法国布尔乔亚青年,一齐来捍卫毛泽东思想,把中国的“文革”说得浪漫极了!想想也好笑,其实这是一个中国人和几个法国人共同回顾六十年代造成的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