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小满（四）
秦一白说的老师傅姓苏，住在市郊王寨村的一处院子里。
苏师傅的院子一点不“讲究”，满园生机勃勃的绿菜小花，一只四下溜达的白鹅，两只圈在约等于无的栅栏里的鸡，还有大黄狗冲客人热情汪汪、摇尾巴。
秦三爷在狗欢快地向他扑来时，整个人微不可察地一僵，杵在了原地，一边假装温和地看狗，一边警惕地瞄着从远处摇摆来的大鹅。
乔星海在旁边捡笑话看，转脸便跟狗打招呼：“汪汪！”
大黄的热情得到回应，一下就过来了。
“乔星海！”秦一白急得压着声音从牙缝里往外挤字，两条腿绷得笔直，活像平地拔出来的一个人。
乔星海没理他，连个眼神都没往他那边给，只是在狗和鹅都到达跟前时，挪了一步，把秦一白给挡在后面了。
大黄举着爪刷刷地扒拉乔星海，他低头摸狗，然后说：“咱们这么乖，得是做了多少亏心事的人才能怕呢——来，摸摸头，你吃了吗？”
无端被冤枉了句的秦一白想还嘴又要躲鹅，眼神虽然凌厉，但身体却非常诚实，挪着小步子，又往乔星海身后躲了躲。
“哎小白来了！”一个洪亮的声音从后面冒出来，在场的人和动物齐齐扭头，就看一老头拎着鱼竿网兜，戴个大草帽，从外面小路拐过来，“不是说好了下午，怎么这时候来？要不是我鱼饵洒了，回来补货，你恐怕要站到中午去咯。”
秦一白方才在破院里撒的谎被当场拆穿，对上乔星海那带了刺一般的视线，他表示：面斥不雅，回去再说。
苏师傅不知道这两个小年轻打什么哑谜，进门之后把装鱼的网兜塞到秦一白手里：“去，放水池里，蓄点水，等你阿姨中午回来把它烧了。”
秦一白接着还在滴答水的网兜，和里面正在弹腾的鱼对上了眼，刚要开ko，就听苏师傅问：“这是哪位啊，你带朋友来也不介绍介绍，不像话。”
“苏师傅，我姓乔，乔星海，是老秦的同事。”乔星海装得乖巧，把平时总甩出来挠人的利爪收得干干净净，“那什么，还我去放鱼吧，他弄不惯这些活物。”
秦一白冷着脸，心说：做个编剧真是入错行了，影帝宝座就该是你的。
苏师傅的工房是单独一间，在后院里，宽敞明亮，收拾得非常有条理。
“你们来得巧，前几天啊，刚有人送来一幅，修补完了要重新裱，正好能拿实例说一说咱这点手艺。”苏师傅瞧眼秦一白，“你来掌掌眼，看能猜得出是谁送来的不？”
这话一问，不用仔细看那画，秦一白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眉斜斜一挑，问：“秦明昶？”
“哟，聪明啊。”老头一笑，手指轻轻一弹纸面，“确实你二哥送来的，说是明嘉靖的老物件了，打算孝敬他准岳父。”
秦一白只差把“呸”字顶在脑门上，方才还凑近了要看画，苏师傅话音一落，便后撤两步，连碰都不愿碰了。
“瞧你，站这都快撵上我房梁高了，怎么还是个小孩脾气。”老头瞥他一眼，“从小跟你二哥就不对付。来，小乔你过来，我跟你讲讲，咱不理这小心眼了。”
乔星海偷瞄眼秦一白，摸出来自己厚实的笔记本，翻开来，挺认真地打算做笔记。
“嚯，这架势，比我那没出息徒弟还上心。”苏师傅伸手往笔记本下一托，把才翻开的本又给合上了，“先看，稍后咱坐下来，你哪不懂的，我讲给你，你再记。做我们这行，眼一定要准，眼睛走在耳朵前，得先看明白。”
乔星海虚心受教，把他破本揣回去了。
“一般来说，古字画重新装裱，要经排、刮画心、洗污、去霉、揭裱和托纸，然后才修补那些小破洞，再把颜色补全咯，镶绫或者绢再覆背，最后砑装。”苏师傅一指桌上的工具，“把排笔给我——对，就那个捆一排的长毛笔。”
乔星海将排笔递过去，觉得新奇，又摸摸旁边的竹起子和鬃刷。
秦一白从鼻腔里喷出声笑：“看什么都稀罕，知道它们叫什么是干什么的吗？”
没等乔星海说话，苏师傅已经给了秦一白一下子，“哎，你这孩子怎那么烦人呢。你要闲得难受就出去把鱼杀了再去鸡窝里掏几个蛋……帮不上忙还净捣乱。”
苏师傅一招制敌，用鸡和鱼拿捏住了秦三爷，让烦人精成了顺毛狗。
“这画毁的不厉害，几乎没有霉点，用排笔按压洗就行。要是霉得厉害的，就得先用除氧封存之类的法子把霉杀干净。”苏师傅戴上了老花镜，弓起腰，伏在案前，“你们小辈的不知道，我们当年拜师时候，头几个月里，师父就给一把马蹄刀，剃纸上粘的渣滓、碎草杆，这是练刀工。你下刀要有准头，否则力度不稳，缺ko刮不平，出来全是毛刺。”
乔星海仔细地瞧，觉得苏师傅这每一下刷过去，都是在时间里淬出来的真功夫，像位隐世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