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诗歌散文 > 大道和小道最新章节列表

且莫误会,不要以为我在非议这位长辈,相反,我认为,旅行归来的人,讲述路上的见闻,便该如此。古今中外的游记,我见过的有几百种了,最喜欢的,便是大张其词、有的没的一块说的那一些。我们需要切实的知识,我们同样需要想象及刺激想象的内容。马可·波罗的游记,有一大半是将耳食之言捏合而成,不如此,怎么能勾引人东行呢?《大唐西域记》倒可信,不研究历史的读者,则不容易发生兴趣。在这一行里,谈天衍,雕龙奭,好过荀孟的老老实实。

人类旅行,目前的极致,是宇航员所达到的。但他们似乎都没有写过正经的“游记”,在别的场合谈及太空生活,一点儿也不吹牛,这大概因为他们都是受过科学训练的人,且在众多科学家的眼皮底下行动,实不便胡说八道。逼得我辈只好去向电影里寻满足,如去年的《星际穿越》,看后双重的失望,第一是里边的人际故事陈腐之极,第二是力求符合物理学与数学(其实也还有些讲不通之处),却忘了旅行(包括逃生)另有一种哲学本质,存于使命之外。《星际穿越》将难得的远行拍成肥皂剧与纪录片的合成,虽然花哨,总如锦衣夜行。

所以我想致语所有讲述旅行的人,放心地吹牛吧,我们爱听。九曰回味。每个人都有想出门而不得的时候,每个人都会变老。如果他碰巧是喜欢转悠的人,那么,先前的记忆,就格外宝贵了。

我见过老年人,拄杖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躺在床上,一言不发;面面相觑,一言不发。这种情景,曾令我惶恐。他们在想什么呢,不敢多猜,只觉得这是挺悲惨的事。现在我不总这么想了。每棵树都有叶子落光的时候,但只要还作为一棵树而存在,它的维管里,树的定义仍在流淌。对生命来说,记忆是如此之本质,甚至可以说,自我与绵延是同义词。拥有丰富回忆的老人,我这么猜想,从来不会寂寞,世界不在他面前时,他也用不着在世界的面前,我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因为他不在乎我们了。

当然,用不着变得很老,就能享受回忆的妙味。旅行在记忆里留下许多东西,有些痕迹深些,有些印象浅些。人容易记得什么,容易忘却什么,因人而异,因时因地而异,有些事情霸占着记忆,连我们自己都觉得奇怪,不明白为什么还记得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还有些事,我们或者强迫自己记住,或者相信自己能够记住,却溜之大吉了。写日记是好习惯,可惜我没有;也曾记过一点,过几年再看,颇感惊异:真有过这事,真的去过那里,怎么一点也不记得了?这些本来忘记,又被记录打捞出来的事,除非不断温习,总还是会忘掉的,若不甘心,只说明我们对自身理解的不足。记忆,如心理学家所言,是变形的,经常为喜好过滤而不真实,然而这恰恰又是它的真实所在,它可以不符合别人眼中的实际,却因而更符合我们自己。一次旅行,你记得什么,都是理所当然,忘了什么,也是理所当然。

旅行,不管好坏,惊心动魄或无聊之极,比较而言,总比居家的日常生活多些痕迹。五年前的六月份,你做什么来着?如果没有可观的事变,谁也说不上来,而如果那年恰巧去过某个海滩,就很有机会想起点什么来,比如被水母刺到了。

对我来说,最容易忘掉的是地名,还有人名,各种实际事物的细节、出现的顺序、彼此的关联等等。到最后,日期混乱,张冠李戴,什么都模糊一片了,幸存的只有情绪。一次旅行,总体的情绪是不容易忘记的。你可以忘了二十年前在山西去过哪些地方,见过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总会记得,那是次挺愉快的旅行,或者相反。更不用说,旅行中偶尔的惊心动魄,一定强度的感动或喜悦,初次袭来再也挥之不去的某种情感,印记比什么都深,你可以忘记与之联属的事物,而很难抹掉情绪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