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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一枕憾生

时及季冬, 万物收藏,金明池上鼓乐初平,倏然一片寒鸦渡水而去, 桀桀响彻了云霄。寒风侵袭, 池畔的几株长生柏沙沙地响起来。

楼阁之上,筵席之中, 人们如同做了一场大梦,此时方醒,各自举目相顾, 确认方才听见看见的, 并不是一场幻觉。

陈葛霍然站起:

“我不同意!”

春花觉得有趣,咧嘴笑了:

“阿葛,你不是一直想自己拿主意, 一展抱负么?我如今给你这个机会,有何不好?”

陈葛一愣。

他一直以为, 春花暗中谋划着要削他的权, 却没料到, 是要将酒楼生意真正交到他手上。

所以, 他为什么更生气了呢?

春花笑得更深:

“阿葛,就算咱们意见常常不同,但……你还是喜欢跟我一起做事,对么?”

“……”

这时候,还能如此厚脸皮!陈葛脸上青白交错,憋屈得说不出话来。

年高德劭的齐老板叹了口气。

“春花老板,你做这样的决定, 胸襟固然广阔, 却也是将几位大掌事放在火上煎烤啊。”

春花微笑, 将目光安然投向寻静宜和祝十,只见两人向她微微颔首。最后,依然落在陈葛身上。

“他们都是我最信得过的人。”

齐老板默了一瞬,骤然哈哈大笑:

“既然春花老板主意已定,老朽也就只有恭贺了!”

他捧起一杯梨花白:

“虽有三杯之限,但今日不同往日,春花老板可愿暂破一戒,与老朽共饮这第四杯酒?”

春花还未开口,便有人从旁上前。

“齐老,这第四杯,就由我代饮吧。”

祝十淡淡地瞪了春花一眼:

“看你口唇发白,眉眼却发红,这是酒毒之征,明明风寒未愈,还要强撑。”

春花不着痕迹地以手撑住桌面,面上仍笑嘻嘻道:“只多一杯,倒还能饮,何况是齐老的酒。”

齐老板抚髯大笑:

“不愧是春花老板,爽快!”

祝十紧蹙着墨眉,却也拿她没有办法,只得默然退了一步。

春花接过玉杯,与齐老板的杯子在空中轻轻一碰,含笑移至唇边。

酒未沾唇,异变陡生。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巨力宛如一柄大锤,在她肝胆心肺上重重击落。排山倒海般的痛楚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从肺腑中急窜出一股腥甜,沿着鼻腔喉头喷涌而出,酒杯中淡黄的酒液顿时被侵染得殷红。

指尖已丧失了触觉,她就这么眼睁睁望着那玉杯自指尖坠落,碎了一地。

茫然抬头,金明池的红棚、碧水、苍松都失去了原本的色彩,逐渐黯淡成黑白两色。

然后,身子便如在云雾中一般,缓慢地坠落了下去。

仿佛有无数双手抢上来托住她。有人高喊,有人哭泣,有人低哄,有人脚步忙乱地奔走。所有的声音似乎都从无比遥远的地方传来。意识如飘荡在洪荒大潮中的一叶小舟,看不见来路,辨不清去向,只能清晰地照见自己。

她想:

啊,好像是中毒了。

有人一边哭泣,一边从她腰间掏出点什么,迅速塞在她嘴里,又涩又苦。

那东西干涩地卡在食道里,迅即点亮了她的目力、听觉与触觉,巨大的存在感如巨浪拍袭过来。

冰凉的手指捧着她的脸颊,眼前逐渐清晰的,是寻静宜喜极而泣的双眼。

“她吃下去了!玲珑百转丹!”

陈葛乱哄哄地喊着:

“羊大夫!羊大夫!”

祝十的声音颤抖而难以置信:

“春花!春花!”

齐老板的声音则是惊恐万分:

“老朽这杯酒,她还没喝呀!这……谁会下毒呢?”

春花在心底深深叹了口气。

人心乱,事便更乱。

那凶恶的毒药并未停止在她体内搅动风云,巨大的疼痛如凶兽的撕咬席卷全身,玲珑百转丹与毒性僵持着,勉强替她抢出一线清明。

豆大的泪珠滴在春花脸上,抱着她的手臂倏然紧了一紧。

寻静宜的声音陡然平静,充满了力量。

“你们都让开!”

她沉着嗓子,一字一顿地说:

“陈葛、祝十,你们都……站远些。”

“她喝了三杯酒,其中两杯是你们二人所赠,你们……都有嫌疑。”

世界突然安静了,久违的新鲜空气呼啸着涌入。

春花能感觉到,寻静宜正用全身的力气压抑着紧张与恐慌。

“让羊大夫过来!”

“齐老板,烦您派个人,去把春花方才喝过的三坛酒都取来,不要被人趁乱做了手脚。”

浓重的药味扑鼻而来。羊大夫颤抖着执起春花的手腕,试脉良久,蓦地一震。

寻静宜喊了他一声:

“羊大夫,这是什么毒?”

羊大夫惊疑不定地张了张嘴:

“筋骨俱僵,神魂裂尽。这好像是……‘黄粱梦’。”

寻静宜听得糊涂:

“怎么救?”

“……”羊大夫一窒,终于还是踟蹰道:

“黄粱梦,终须醒。无解药,无归途。”

寻静宜一愣。

“可她吃了玲珑百转丹,分明好转了呀!你看她眼珠、嘴唇都会动了!”

“玲珑百转丹,吊命一刻,但……也只能留她一刻,终非解毒之法。”

“那我再喂她吃一颗……”

“再多也没有用,玲珑百转,只留一刻。”

寻静宜静默了,取而代之的是陈葛的怒喊:

“老山羊你个庸医,放的什么羊屁?”

羊大夫长叹了一声:

“‘黄粱梦’是上古异兽魇龙心血与仙人噩梦混炼而成的毒药,我只在羊族古籍中读到过。魇龙灭绝,仙人从无噩梦,这都是几乎不可能存在之物。既然有人能炼出‘黄粱梦’,又怎会留下解法?”

这时,齐老板派去的侍者慌张回报:

“老爷,春花老板刚才喝过那三坛酒,不知被什么人一起打碎了混扔在地上……也分不出哪个是哪个了。”

众人一时茫然。

春花懵然听着外界的一切声响。一个念头如海滩上的峭石,从退去的潮水中渐渐浮现。

她可能……要死了。

世上的人啊,数以亿计。有的清晨出门上工,被惊马撞死;有的辛劳养家,心力衰竭累死;有的娘胎里带来疾病,不幸夭折;还有的,被极端爱恨纠缠围困,自我了断。

可她长孙春花,被一个不知是谁的人,因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恶念,被一种刚刚听说的莫名其妙的毒,给毒死了。

据说人在死前,一生会如走马灯般,在眼前尽数掠过。

其实不然。

将死之际,是无暇去恨的。春花无心追问是谁下了那“黄粱梦”之毒。眼前浮现的,全都是她心心念念深爱的人。她只盼他们,每一个都平安喜乐,长命富贵,直到百年。

“长孙春花,你还恋栈这红尘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