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顿饭吃得是食不甘味, 各自闹心。膳罢,石渠去陪衡儿玩耍,春花则送祝十出去。
出了正堂, 已是夜照玄阴, 暮云杳杳。冷风拂面,祝十便解了身上大氅, 为春花披上。
春花道了谢,瞥见他神色:“十哥觉得阿葛这事我处置得不妥?”
祝十没有立刻回答。
他想了想:
“我记得两年前,石渠和阿葛饮酒, 饮得大醉, 瘫在亭中,其后石渠先醒来,一眼便看见原本阿葛趴着的地方是一头毛茸狐狸。”
“那狐狸还睁着醉眼唤他。石渠兄吓得一路跑去找你, 恰好被我撞上。”
春花想起石渠肝胆俱裂的模样,不禁微笑。
那时, 是祝十好言安抚了石渠。他说老五与人都是世间平等的生灵, 不应区别以待。是人的时候, 能做家人、朋友, 是老五的时候,为什么就不能了呢?
石渠虽然吓得筛糠一般,却还是把祝十的话听进去了。虽然初时心里有些打鼓,慢慢的便也接受了。
“我自问,从未以区别心对待过阿葛。”春花认真道。
“若今日是石渠,或是我做出了如阿葛一般的事情,你会如何做?”
春花一愣。
“你们怎会做出这样的事!”
祝十笑了:
“春花, 你这人防心重, 心肠又硬, 翻脸比翻书快。要得到你的信任,需要长年累月的努力,但要失去你的信任,太容易了。”
他面上微不可察地掠过一丝隐痛。
“阿葛曾与你为敌,使过些不入流的手段,你虽肯用他,内心深处怕是从未信任过他。出了此事,你一不向他查实,二不听他辩解,又是封账又是杀威,把那些收拾异心管事的雷霆手段一使,阿葛哪有招架之力。”
祝十将目光投向极远处:“阿葛犯了错,自有律法制裁,该如何定罪,你那位谈大人比我们清楚。作为家人,更应当了解他的苦衷,及早以包容之心劝他迷途知返,而非大加挞伐,让他越陷越深。”
他顿了顿:“这也是我最为痛悔之事。”
“我再问你一次,若是我做了这样的事,你会如何处理?”
“……”春花张了张嘴,在祝十清澈的眼神中,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半晌,她道:“十哥,你这么好,真该有个好女子,疼你爱你才是。”
两人行至门前,春花将身上大氅褪下送还。
“十哥的提醒,春花明白了。阿葛虽然有时糊涂,但未必糊涂到了这地步。万应堂中,或许另有隐情。”
祝十笑了,他从怀里掏出个乌铜的面具系上,遮住残损的半边容颜,接过大氅,飞身上马。
“我明早直接启程,来去两月,应能在春寒之前赶回来。黔南风物佳,春花有什么想要的?十哥为你带回。”
春花立在马下,飞扬一笑:
“黔南产烈酒,十哥捎一坛回来吧。”
尘催轻骑,祝十一路策马来到郊外的垂云观。知客的小道姑一见是他,也不多问,径直放他进了后园。
后园有一上了深锁的大门,门边站着个天生哑巴的少年,容貌殊为丑陋,见祝十过来,他径自开锁进门。
里面传来咿咿呀呀的比划声,随后,是木轮咯吱咯吱滚过石径的声音。
祝十便对着高墙,跪了下去:
“儿要去黔南两月,望父亲一切安康,待儿回来,再向父亲请安。”
吴王夫妇原本被圈禁在天牢之中。大约一年前,吴王妃染了重疾身亡,吴王哀痛过度,双腿竟没了知觉,无法行走,只能靠轮椅行动。
垂云观的乐安真人出家前是位郡主,按辈分该称吴王一声叔父,便向皇帝求了恩典,将吴王从天牢中迁出来,到垂云观中安养。
祝十得知了这消息,便忍不住在垂云观外徘徊,刚好遇上了乐安真人,还一眼认出了他。乐安与他也算童年玩伴,替他隐瞒了身份,还安排他偶尔能与吴王隔墙对话。
那哑巴少年是个身份下贱、无父无母的乞儿,因偷盗食物几乎被人当街打死。恰遇着乐安真人的车马经过,出家人慈悲为怀,赔了金银,救下他一条命。他无处可去,乐安真人便收留了他,连名字也未取一个,只叫他做小哑巴。
小哑巴也有用处,譬如深夜密见钦犯这样的事,也只有哑巴能保守秘密。
高墙之内,沉沉地咳了两声。但吴王的话音虚弱,已不足以越过高墙。
祝十忐忑地等着,不久,小哑巴从门内出来,对祝十比划了一番。
“坐轮椅的说,让你以后不用来了,忘了过去,过新的生活。”
“他身体还好吗?”
“不好,大夫说最多能撑一年。”
祝十沉默了。
小哑巴继续比划:
“真人让你去见她。”
祝十犹豫了一瞬,还是跟着小哑巴去了后堂。
乐安真人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子,两年前受道门点化,出家修行。一身素净道袍非但没有让她蒙上沉闷苦涩的阴影,反而更加衬托出她的天生丽质,妩媚的眉眼中还暗藏着一丝清冷的英气。
祝十进来的时候,一眼望见她衣襟微乱,雪白的颈上一点朱红的吻痕,显是刚刚享受过一场欢愉。
他脸上微微一烫,连忙移开眼光。
跟着进来的小哑巴却死死地盯着那吻痕,半天才垂下头。
乐安捋了捋凌乱的鬓发,不以为意地笑道:“看什么?”
小哑巴暗暗握了拳,退到房门之外。
祝十则咳了声。
京中贵女位高者,确有许多不愿受世俗婚姻羁绊,出家为女道士,实则放浪形骸,四处留情。
“表哥心里在想,我怎么这样不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