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此来何为?”
“老谈传书回京向陛下请示:聚金法阵看似聚财,实则横生不公,违背天道,戕害黎民,须尽快破阵。陛下回复,汴陵乃天下商都,每年赋税占朝廷岁入的五分之一,聚金法阵不可破。”
“他……抗旨?”
韩抉深深一叹:“老谈说,有人跟他说了句话,什么……汴陵的财脉,不在聚金法阵,在升斗小民的双手中。老谈就猪油蒙了心,把陛下的回函瞒了下来,骗我们已得了陛下允准,非要破这聚金法阵。”
“你说这是哪个缺心眼儿的,张口就来!”
春花:“……”
“陛下得知此事,雷霆震怒,命一队羽林军亲下汴陵,押送他明日回京受审。哼,老谈若不肯配合,这些人怎么困得住他?不过走个形式罢了。”
春花的手在袖中轻轻握紧。
“他现下……在何处?”
韩抉一摊手:“我是真不知道。他说有些未了之事要处理,一个人出去了。羽林军也都敬重他的为人,没多为难,只要他明日出发之前回来,大家权做不知。”
他无奈地摇摇头:“春花老板,你也不必太担心。老谈毕竟是谈老太傅唯一的孙子,谈家在朝中的名望,陛下还是要顾一顾的。我估摸着,死罪不至于,只是活罪难免。何况朝里朝外多少烂事,陛下还要倚仗……诶,春花老板,你去哪儿?”
春花一路奔出馆驿。
“去方家巷子。”
李奔得令,缰绳一扬,马车飞驰而去。
春花坐在车中,心跳如鼓。她活在世上这些年,睁眼便是账本,闭目满心谋算,出入都是周旋。
很久很久……没有这样急切地想见一个人了。
聚金法阵既破,方家巷子绽放出了前所未有的生机。朝廷下旨,由春花营造行承办,以方家巷子口为起点,开了一条新路,直通汴陵南门,今后进城,再也不需要绕行乱葬岗了。
修路所雇佣的工人主要来自方家巷子的居民,闲散的汉子们找到了新的差事,新路成了未来的希望,人们的脸上也有了活力和笑意。
春花跃下马车,工头老郑向她打了个招呼。
春花疾问:“可曾见过谈东樵大人?”
老郑挠挠头:“就是那位身穿青衣,长得很严肃的大官儿么?见过的!他只站了一会儿,问了几句话,便自行走了。”
春花露出焦灼之色,猛一跺脚,转身上车。
“李奔,去吴王府!”
以她对谈东樵的了解,他离开汴陵之前,除了确认方家巷子是否真的脱离了聚金法阵的影响,便是要确认吴王府中的邪物是否除尽。
吴王府经此一役,已成断壁残垣,府中婢女仆役尽数遣散。只有古树婆婆还在半条街外开着她的豆腐脑儿摊子。有人劝过她,这地段已不如从前好了。她却说人挪活树挪死,算了,不挪。
古树婆婆拎着大勺,向春花招了招手。
“小春花,吃豆腐脑儿啊?”
春花四处张望一番:“婆婆,你见到断妄司的谈大人了么?”
“哟,你找他啊?”古树婆婆笑嘻嘻的,“见着啦,刚走不久呢。我本想留他吃一碗豆腐脑儿,他说不必了,要回京城去了。”
春花怔住了。
李奔拽住马缰:
“东家,咱们再去哪儿?”他看不懂春花的意图,但对东家的吩咐,一向是不折不扣地执行。
春花转过身,望一望天边,暮光渐沉,白月初现。
他要回去了,并不想让她知道他为何离去,也不想见她。
她登上马车:
“不去哪儿了,咱们回府。”
其实见了面,又能说什么呢?
他和她之间,没有什么误解,别扭,怨恨或离愁。只是两个各自赶路的人,在红尘的偶然中偕行一段,到了路口,无需告别,自然背向而行。
回到长孙府,夜幕已然低垂,皓月悬空,银光铺满了屋脊。
长孙家的其他人都已经用过晚膳了,春花是大忙人,一向居无定所,食无定时,家人也不会特意等她。
是了,书房里还有如山的账本等着她看呢。这样紧张忙碌的日子她从来甘之如饴,头一回觉得……有些疲倦。
春花一个人,有些恍惚地穿过庭院,越过拱门,赫然见书房中亮着灯火。
她微微一愣,李俏儿从一旁迎上来,神情激动又夸张,仿佛新学了个不得了的大招:
“东家,那个谁……”她指了指书房。
步子猛然刹住。
李俏儿笑嘻嘻地说完:“……已经等了你好久啦。”
春花的脊背剧烈一震,脚下蓦地加快,疾冲过去,一把推开书房的门。
书案上,一灯橘黄明亮。温暖的光晕之中,一人青袍肃肃,背脊坚毅正直,侧颜的轮廓如刀刻斧凿,凝着令人心折的柔光。
听见门响,他骤然回首,目光落在她因急促呼吸而泛红的脸颊上。
谈东樵薄唇一弯,仿佛万年的冰川瞬间消融,化作了春水从巅峰潺湲流下。
“春花老板,真是个大忙人啊。”
春花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谈东低头拿起一本账本:
“钱庄的账都积压了十几日了,再不处理,又要熬个通宵。我不知你何时回来,等待闲暇,就先核了几本,有些不妥的,都用朱笔圈了,你有空时再看看。”
春花“哦”了一声,木然道:
“你已经不是我钱庄的账房先生了。”
谈东樵愣了愣,尔后回复笑意:“你说得不错,是我唐突了。”
“听说你……明日便要回京了?”
谈东樵点点头,对她的消息灵通倒不意外。
“来此……是有什么未了之事么?”
他又笑了一笑。——从前怎么不觉得他这么爱笑?
“此来汴陵,多承了春花老板照拂,既要离开,当然应该当面辞行。”
“只是辞行?”
“顺祝春花老板财源广进,元亨利贞。”他认认真真地做了个福气的揖。
“那我也得祝谈大人青云直上,官运亨通了。”
春花带着点讥诮,眸子如黑曜石般晶莹剔透。
两下忽然无言。
春花深吸了一口气,关上房门,顺手轻轻落了闸。
谈东樵盯着她的动作,一时也未多想。
她转过身,理了理因奔波而散乱的鬓发,轻轻抬起左腕。
“依我看,谈大人是来要回这镯子的吧?这好像……是个稀罕的物件。”
她作势要将镯子脱下。
谈东樵一惊,疾疾踏前一步,伸手按住她的手。
“这镯子有防身之用,你常常在外行走,今后或有大用,不必归还。”
见她神情狐疑,他又补充:“男女毕竟有别。我已将镯子灵通之能封印,你不必担心**外泄。”
“考虑得还挺周到。”春花低低一笑。
眸光从他宽阔的额,浓黑的眉、高挺的鼻梁上缓缓流过,落在清浅的唇上。
她怔忡了。
她向来信奉的是,无情方能识真理。情爱,于慧黠者,常常是束缚。情之一物,她读不懂,看不穿,避如蛇蝎。
但无情,又何尝不是是束缚?正如此刻的她,从未有过的情难自已,也从未有过的冷静清醒。
道是无情,却有情。
她轻轻叹了一声。
“谈大人,你……靠过来些。”
谈东樵依言靠近一步,垂首认真端详她。
唇上立刻被柔软清甜的暖意侵占,一如那日在灯火摇曳的马车上,他一同摇曳的心旌,一经扰动,再难止息。
唇舌辗转得更深,符合她一贯肆无忌惮又故作无意的风格。他整个人僵做一棵真正的木头,完全不知手脚该如何摆放,而那人已毫无顾忌,攻城掠地。
微暖的手贴住他冰凉的颈子,在肌肤上勾起亲密的火焰,还蜷缩着想要往更深处探去。
谈东樵猛地一震,终是意志力占了上风,握住她的纤腰,将她一把拉开。
“你这是做什么?”他胸口剧烈起伏,剑眉深蹙,确实是有些生气了。
“你喝酒了?”他上下打量她,并未闻到酒味,只有素馨的淡香如柔软的钩子,诱着他越陷越深。
谈东樵沉声道:“上次的事情,你还没解释清楚!”
“我解释不清楚。”她飞快且无赖地地回应。
“……”
他突然想起,话本中专门诱惑得道修士的狐媚女妖。断妄司办案,也曾遇到过自荐枕席以求免罪的女妖,他从来只是嗤之以鼻。精致的容颜于他,只是张必然枯萎的皮囊。
但眼前女子的魅惑,似乎与美貌无关。她靠近一寸,他的世界便似乎缩小一寸,终于只剩他们二人。
谈东樵沉沉地吐出一口气,再次动用强大的意志力拽回自己的清醒:
“我必须回京城,而你……只能留在汴陵。你我所谋不同,我们……”
“绝无可能。我知道。”
“你曾说过,情之一物,最是无用。”
“我确实说过。”
“……”
春花仰着脸,眸中漫过摄人心魄的光华:“谈大人,你我皆是不懂情爱的惫懒之人,说不清,道不明。但……”
她缓慢而鉴定地伸出手,在他胸前轻轻一推。谈东樵不察,竟真被她推得跌坐在软榻之上。
紧跟着,她红唇凑到他耳边,吐气如兰:
“你可愿与我……把握住此刻?”
谈东樵怔住了。他眼尾微微泛红,眸光一时烫如烈火,一时又寒如冰雪。
敛眉语芳草,何许太无情?正见离人别,春心相向生。
江上忽起大波,风雨涤荡。江心孤岛,轩辕柏上,一枚鹅黄的花骨朵幽幽绽放。馨香一点,如星火燎原。满树苍翠之中,无数春花蓦然盛放,翠枝黄星,繁美如锦,嫣然摇落。
……他把握住了此刻。
作者有话说:
说好的,一把撒光……其实是一车撒光。捂脸orz~
看这字数,可把我牛逼坏了,让我叉会儿腰~
感谢在2021-09-06 22:35:52~2021-09-09 19:29: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开心可乐酱、30573993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宇宙无敌甜甜奶 74瓶;下辈子一定是个大美人、RAIN 10瓶;仙女戴 8瓶;老虎下山 5瓶;李小六、乖,乖听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