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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那一刻她终于有些明白她其实在期待着什么。

她在期待着连宋的关怀。

她虽然也没觉得自己方才的遇险和之后的受伤是什么大事,但是她也希望他能紧张,然后她可以像安慰季世子一样安慰他,她其实也没有多疼,只是他走得太快了她颠得慌。

是了,她其实隐秘地希望救了她的不是季世子,而是连宋。而为何她会这样期望,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大约在她心里他就该这样。

可他却没有这样。

一时间她心中发沉。他是不再喜欢她、不再关心她了吗?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那样微妙,有时候一个人的确会没有理由地不再喜欢另一个人,她其实早就知道。她只是固执地认为她同连三该有些特别,他们不该属于此列。但为何他们不该属于此列?她竟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此时想来,她这个结论其实是站不住脚的,在这一瞬间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迷惘。

高台上那白色的身影很快便要消失在她眼中,季明枫抱着她拐过了一座假山,在那最后一眼中,她似乎看到连宋终于抬头看向了她。但她很快意识到那不过是她的幻觉,因那样远的距离,他于她不过一个白色的影子罢了,她其实根本不可能看到他的动作。

也许是她太想要让他注意到她,因此幻想他注意到了她。她真的很没用。身上的伤口在那瞬息之间百倍地疼起来,但她咬住了牙齿没有出声。她不想让自己显得更加没用。

那之后成玉在病床上养了好几天伤。她的至交好友们全来十花楼探过病。连仅在冥司有过短暂同行经历的国师都晃到十花楼来瞧过她。可连宋没有来过。

梨响说最近夜里照顾她,每天晚上都能听到她在睡梦中轻声哭泣。成玉却并不记得自己曾在梦里哭过。但梨响不会骗她。

梨响很担忧她,然她也没有什么办法缓和梨响的担忧,因她并不知道自己每夜哭泣的原因。

她唯一知道的是,这些时日,她的确一直都不开心。

屋漏偏逢连夜雨。成玉在床上躺了四天,第五天终于能够下地,正迎来了大长公主的赏赐,却并非沈砚之的《醉昙四首》,而是一套头面。

说是成玉在数年无人建树的射柳竞赛中轻松拔得头筹替皇家长了脸,大长公主高兴坏了,觉得沈砚之的书法作品根本配不上她的好成绩,在家里翻箱倒柜好几天,找出了睿宗皇帝当年赐给她的一套孔雀头面。大长公主深感唯有这套珍品能够表达她对成玉的欣赏之情。

这套头面的确华贵,七宝点缀,一看就价值连城,问题是大熙律例,孔雀饰品唯有公主郡主可佩,试问拿出去典当,哪个当铺敢收下来?成玉气得差点重新躺回床上去。

更要命的是大长公主还喜气洋洋地将此事报给了皇帝,希冀为她再求一场嘉奖。

大长公主的初心是好的,但她不知道的是,这段日子是皇帝拘着成玉学画学琴的日子,照理成玉她根本不该出现在她的文武会中。因此很自然的是,皇帝立刻知道成玉逃了课……赏赐没有,罚她禁闭七日的圣旨倒是在她下床之后第一时间送到了十花楼。成玉简直要气晕过去了。但朱槿当夜高兴地邀姚黄喝了二两小酒。

禁闭,成玉倒是被罚习惯了,有马头琴师父和绘画师父照常来上课,并且课量是平日三倍的禁闭,成玉从前并没有体验过。两日过去,感觉身心都受尽折磨。

季世子和齐大小姐闻讯来探望她。季世子运筹帷幄,心在天下,大事上头是有能耐,但如何劝慰一个厌学之人可说毫无经验,深思熟虑后只能建议她忍一忍。倒是齐大小姐平时话虽不多,关键时刻却总能解她的心结。

齐大小姐这样开导她:“难道你觉得你的两位师父日日对着你他们便很开心吗?当然不,从前他们每日只需见你一个半时辰,还能有许多喘息空间,可如今被皇命压着需日日同你做伴,我看他们比你更不好过,你只需要注意一下你拉琴时你那位马头琴师父脸上窒息的表情你就能够明白了。”

看成玉威胁地抬起了马头琴的琴弓,齐大小姐聪明地闭了嘴:“哦你又要开始拉琴了吗?那我们走了。”

成玉后来倒是照着齐大小姐的建议认真观察了下她的两位师父,发现他们的确比她更加痛苦。想到自己并不是过得最艰难的那一个,她的内心得到了平静。

七日禁闭因此很快过去。

季世子做朋友的确很够意思,成玉从禁闭中出来后,季世子包了整个小江东楼为她庆祝。三坛醉清风下去,她醉倒在扶栏之侧时,瞧见了长街对面微雨中的两把油纸伞。

前面的那把伞很是巨大,后面的那把倒是正常大小,两把伞皆是白色伞面绘水墨莲花。她画画不怎么样,赏画却有两把刷子,见那伞面上的墨莲被雨雾一笼,似开在雨中,乃是好画,不禁多看了两眼。

执伞之人一前一后步入了对面的奇玩斋中。

前面那把伞的伞檐下露出了一截紫裙和半个木轮子,成玉半口酒含在口中,吞下去时被呛了一下。她捂嘴咳了两声,再望过去时见伙计已迎上去将那两把撑开的纸伞接了过去,伞下一行三人,果然是连宋和烟澜,还有天步。

他们并没有往里走,那奇玩斋铺面的右侧搁着一个架子,架上摆放了好些装饰面具。烟澜似对那些面具感兴趣,推着轮椅靠近了那个架子,纤纤素手自架上取下来一只黑色的面具,笑着说了句什么递给了连宋。连宋接过那面具,看了一阵,然后戴在了脸上。

成玉怔怔看着那个场景。

戴着面具的连宋突然抬起头看了过来,成玉赶紧蹲下身。她不知道他抬头是不是因他感知到了她的目光。若在从前她当然会笑着扬手同他打招呼,但今次,在意识到他抬头之际,她却本能地选择蹲下来将自己藏在了扶栏之后。

透过扶栏的间隙,她看到他微微仰着头,保持了那个动作好一会儿。

她这时候才看清那面具是一张人脸,轮廓俊雅,似庙宇中供奉的文神,却被漆成了黑色,并以熔银在面目上勾勒出繁复花纹,诡异又美丽。因今日有雨,不过黄昏时分天色已晦暗起来,伙计将店门口的灯笼点上了,微红的光芒裹覆住了连宋,那一身白衣似染了艳色,他戴着那面具站在红色的柔光之中,就像一尊俊美的邪神。

她不知道他是否看到了她。良久之后,他转过了身,然后他摘下了面具。

奇玩斋的掌柜很快出来,将外间的三位贵客往里间引,屋檐很快便挡住了连宋的脸,接着挡住了他的整个身影。她只能看到灯笼的红光中,顺着黑色瓦当滴落下来的那些雨水。连雨水都像是染了红意,似带着红妆的女子脸上落下的泪,有婉转悲伤之意。

她觉得有点冷。

齐大小姐找到成玉时,发现她爬上了小江东楼的楼顶,此时正坐在屋脊上,双臂环着膝盖,将头埋在了膝中,像是睡着了。成玉一喝醉就爬高,经验很丰富,因此齐大小姐并不奇怪她如何上的楼顶。但今日自午时起落雨便未歇,虽只是蒙蒙细雨,淋久了也伤身。

扫了一眼成玉脚下的几个空酒壶,可见她在此坐了有一阵了,齐大小姐赶紧过去探了探她的后领和脖颈,发现她衣衫尽湿浑身冰冷,心中跳空了一拍,揽住她的后背便要将她抱下楼去找大夫。

没想到她却抬起了头,扬手将齐大小姐的动作挡了一挡,挡完了才发现来人是齐大小姐,因此有点开心似的往旁边挪了一挪,声音也很欢快:“哦,是你啊小齐,你来得正好,陪我坐一坐。”鬓发皆湿,一张脸却绯红,也不知是醉狠了还是发烧了。

齐大小姐抬手探向她的额头,秀眉蹙起:“你发烧了,我们先下去。”

她却像没听到齐大小姐的话,自顾自道:“你知道吗,我终于想起来了为什么我总在梦里哭。”是胡话。齐大小姐没有搭理她,只伸手为她擦拭那一头湿发。她并没有介意,只是继续道:“因为我意识到了,”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或许我从来就不是连三哥哥独一无二的那个人。”说完她抿了抿嘴唇,“我太伤心了。”

齐大小姐的动作就顿住了,良久,齐大小姐道:“你喜欢交朋友,但你从来没想过要做谁的独一无二。”

她含糊着:“嗯。”想了想又道,“不过连三哥哥不是我的朋友,他是我的哥哥。”说到这里愣了一下,“哦不,其实他也不是我的哥哥。”

细雨很快淋湿了她的额头,齐大小姐伸手替她擦了额头上的雨水,再次尝试着将她背起来,还说着话转移她的注意力:“那他是什么呢?”

她陷入了思考中,果然温顺许多,齐大小姐终于将她背了起来,正准备飞身下楼时,听到她在她耳边低声道:“他是特别的人。”轻轻的,像说给自己听,“很特别。”

此后,齐大小姐足有半个多月没再听成玉提起连宋。但并不是说连将军此人就此淡出了他们的生活。

事实上,半个多月里,他们碰到过连宋两次。

一次是在雀来楼门口,连宋带着烟澜正要入楼,季世子领着她俩刚好从楼上下来。

察觉成玉对连三的依赖后,齐大小姐私下打探过连三,因此烟澜是连三表妹这事她也知道。还听说连三一直对烟澜不错,烟澜腿脚不便,性子又沉郁清高,从前连三没事常带烟澜出宫闲逛。

齐大小姐目光扫过前面那一双表兄妹,又回头看方才一直走在她身侧的成玉,却没看到她人影,后来才知道她竟折回楼上从二楼背后爬了下去。这是在躲着连宋。

齐大小姐犹记得她不久前还见天去大将军府堵连宋,醉话中也说过连三于她的特别,为何突然开始躲起他来,齐大小姐感觉这件事有点难以明白。

还有一次碰到连宋独自在藏蜜小馆买糕点,她俩坐在小馆里间饮茶。

旁观了这么长时间,齐大小姐觉得自己也看明白了,成玉和连三之间必然有事,而且他俩缺一个时机说明白,她认为此时正是二人说清楚的良机,因此拎着成玉就要出门去拦连三。

结果刚走出门,听见身后刺啦一声,手上一轻,回头一看,才发现成玉居然拿把小刀把被她握住的半幅袖子给割断了,退三步缩在墙角里态度非常坚决:“现在不行,我还没想好。”

齐大小姐心想她必须不忘初心将成玉拎出去,否则此事这么拖着成玉难受她也不自在,但她也着实好奇,没忍住握着那半幅袖子问成玉:“你这衣裳什么破玩意儿?割一刀破这么彻底?”

就见成玉小心地将那把匕首收进了刀鞘:“不是衣裳的错。”将收好的匕首插在腰间还用手拍了拍,“皇帝堂哥赐的好宝贝,百年难见的精铁锻成,吹毛可断,削铁如泥。”

片刻前刚刚发过誓要不忘初心的齐大小姐立刻忘了初心,探身过去:“欸给我看看。”接着两人就一同鉴赏起那把匕首来,鉴赏了整整一下午,回家后齐大小姐都没想起来她今天还有件事忘了没干。

当然,她也没注意到那天整个下午成玉其实都有点心不在焉,但如今的成玉已不再像她小时候,甚至她前一阵时那样什么情绪都放在脸上,她小心地掩饰了。